不,更不是什么仪式感,纯粹职业病。
“行政决策,是指具有行政决策权的官府或官员,为了有效地实现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类型主要有以下三种:经验决策与非经验决策;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确定决策、风险决策与不确定决策。”
姜星火抬起头,又点了一个学生。
“程序决策与非程序决策,含义念一念。”
“程序化决策又称常规决策或重复性决策,是指决策所解决的问题是重复出现的那类决策。程序化决策的问题出现多次,因此可以制定出一套例行程序来作为解决的办法,每当这类问题出现时,就依照这套例行程序来解决它。”
高逊志在台下听得直皱眉。
所谓经验、程序、确定.这些东西虽然在以前大明官僚们的行政过程中没有搞的这么清楚,也没人划分,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而在高逊志看来,姜星火的教学过程,虽然把行政的各个步骤进行了标准化,称得上有创意,但实际上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
非要弄一堆定义,有什么用呢?
这些人学会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坐在他身旁的曹端,因为没当过官,且思考角度不同的缘故,倒是别有一番体会。
曹端只是觉得,这种把事情规范起来,让一切都有条理可循倒是很符合《逻辑学》的审美。
是的,事物不该是“大家都知道平常就是这样的”,而是“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规定好的行事逻辑和准则”。
不过姜星火接下来的话语,倒是让高逊志有些兴致盎然了起来。
“好,概念过完了。”
“大家应该知道,这些概念是必须的,但光是概念,只能让你了解表象,对于帮助你了解知识的实质并没有什么作用。”
“接下来讲案例,大家应该能看到,案例那一栏,印的是:略。”
“纵观华夏上下数千年来的历史,我们理所应当地,能从所有有行政组织的朝代里,单独捋出一部《行政史》,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精彩的案例,因为太多、太精彩,所以无法斟酌筛选,这一版只写了一个‘略’,而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可能跟大家印象中的一些事情不太一样。”
“今天讲的案例是,蔡京医药。”
“我们都知道,自北宋以降,王安石的名声不太好,文人学者普遍批评的是‘北宋亡于王安石变法’,这一点我以我的署名,在《明报》上做了几篇社论剖析,想来讲的很清楚的,这里就不再赘述。”
行政学校里,聊点庙堂相关话题当然是不可避免的,而《明报》作为主要的舆论导向工具,在【奉天殿廷辩】过后,由夏原吉起草的会议纪要和相关的后续文章,自然是一茬接一茬地发表了。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从失败中能汲取到什么经验教训,大明的永乐新政怎么做才能成功,这些姜星火根据他在奉天殿上讲的东西所进一步引发阐释的,都已经很有系统了。
而今天所讲的显然是之前从来都没有在《明报》上公开发表的,属于先导性的言论,这自然让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众人兴奋不已。
“但无论如何批评王安石,总体上来讲,还是只对事,不对人的。最起码普遍的观点是认为王安石虽然一些变法措施属于透支北宋国力,在民间造成了不小的恶劣影响,但此公私德无亏,一心为国。”
“可对于部分继承了王安石变法思想,以及其庙堂派别的蔡京,则一般是定义为‘奸相’,是小人,戏台子上都是要做丑角的。”
这是要给蔡京翻案吗?
高逊志心头暗忖,不过倒也不像,在他看来,虽然他不是很认同姜星火的政治主张,但对于姜星火的人品节操和学术立场,还是比较认可的.对于王安石,姜星火都能给予客观公正的历史评价,并没有因为同样要搞变法就把王安石捧起来,此时是不太可能捧一个各方面远不如王安石的蔡京的。
当然了,你要说拿荀子的“圣王说”吹朱棣那是没办法好嘛,吹一吹又不花钱。
“蔡京新政,有一个重要的政策,也是最具争议的政策,那就是医药济养。”
“有没有熟悉这段历史的?”
台下众教师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各府县基层的学政衙门里自愿报名来的,大多数人,是觉得待在穷乡僻壤里实在是没什么前途,而大明行政学校,是京里的衙门,而且是国师亲自管着的,比较有发展空间,又同样是学政系统,专业对口。
但你要说这帮人有多厉害,那也未必。
因为在大明,虽然学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差事,但那指的是类似能在殿试、府试等级别较高的考试里当主副考官的,而对于基层来说,则并非如此。
所以在基层当学官的,嗯,水平不见得能高到哪去,科举水平高的都去当行政官了.虽然科举水平体现的不全面,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是体现一个人学习能力的最标准参考标杆。
见实在没人回答,曹端琢磨了一下,站起来回答道。
“在下翻阅史书笔记时,倒是略有所闻。”
见到最近因为“王霸、义利、古今”三辩擂台赛而名动京师的曹端登场,众人都是没觉得突兀,虽然因为《明报》上“走进甲骨文”的栏目而让曹端有些被打脸,但能登上这个擂台,再加上过关斩将的表现,本就证明了曹端的能力。
“蔡京当权后,有意重开新法,在济养方面他开始结合王安石等人的办法,打算在北宋全国范围内建立居养院、安济院、漏泽园等,因为蔡京当时主管户部,所以手里有钱,也敢做事。”
这里便是说,居养院类似于现在的养老院,主要收容无人照顾的老人和残疾人;安济院则类似于现在的医院,只不过专门为贫民提供医疗救助;漏泽园则是帮助死亡流浪者的助葬机构,有点类似义庄。
听起来不错是吧?蔡京真是大善人。
当时,在中枢的推动下,地方官府开始大规模修建安济院,而由于蔡京用的还是王安石变法的思路,正如以前青苗法搞得好的官员会被晋升,搞不好就会被撸下去一样,蔡京也是这么玩的,中枢对社会济养这项政策的落实是有kpi的.每年年底,对地方官府的考核中,推行济养新政的官员将会获得皇帝的口头嘉奖以及后续在升迁、转任等方面的优待。
所以,因为中枢非常重视,地方官府就在这方面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
嗯,没错,我铁血大宋又又又一次重现了自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等等改革以来的景象。
居养院建好了没人住怎么办?知县带着三班衙役亲自出动,到处抓老人和残疾人塞进去。
漏泽园没有死亡流浪者下葬怎么办?那就
而且最离谱的是,蔡京建医院就算了,还把主意打到了药店上。
当然了,这也是有传统的。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新党就认为民间的药店大部分都会随意抬高药品价格,使得百姓就医比较困难,所以王安石干脆亲自动手,搞了国营药店“卖药所”,以低于市场价来销售药材。
嗯,后果也都想象得到,经过一系列不算复杂的利益输送,民间药店垄断又出现了,无数自高粱河车神时代以前就开始经营的百年老店纷纷破产。
而蔡京的医药,不仅全盘继承了王安石的思路,还大改特改。
蔡京不仅要自己开药店,还要自己培养医生,自己确立药方体系标准化。
早在高粱河车神的时候,北宋朝廷就搞了个《太平圣惠方》,想要做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医书,而蔡京干脆在国子监里培养医生,然后毕业了按照不同的考试等级安排到国营药店里,以及地方相关的医疗机构。
“既然了解了蔡京医药的过程,那么结合我们关于行政决策的定义,是不是很容易得出来一句话。”
“北宋末期医药的行政决策,是具有行政决策权的蔡京,为了有效地实现他继承并发扬王安石变法同时争取利国利民的行政目标,从多种可能的医药行政方案中作出选择或决定的过程。”
“从最后的结果看来,我们都知道,蔡京的这个行政决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可是他为什么错了?错在哪了?或者说具体错在了哪个步骤?想来大家都是不懂得。”
“没关系,继续翻教案。”
姜星火在讲台上虚空翻了一页。
而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的高逊志,则是跟曹端共享着教案。
高逊志赫然看到,下一页写着
——基于三种行政决策类型而延伸出的三种不同行政决策模型,有限理性决策模型、渐进决策模型、混合决策模型。
“这就是蔡京医药失败的问题答案。”
姜星火看着讲台下的教师,又看了看高逊志,问道:“高太常,你做官这么多年,我想问问你,你在做一个行政决策的时候,脑袋里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
高逊志犹疑剎那,最终还是诚恳以对:“取舍。”
“是的。”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行政决策的本质就是取舍,我们无法追求一个完美的决策结果,甚至有的时候,连满意都是奢求,而行政决策还有一个必须注意的点,那就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政策的制定,本质其实都是基于现实情况,对以往政策的某种修正。”
“那我们接下来将继续这些理论,来认真剖析一下,蔡京失败在何处,如果你是医药的决策者,你要怎么做?这才是我们通过教学来培养学生的目的所在,念教案只是手段。”
台下众人一时惊愕,咋的,这是要培养怎么当宰相呢?
第432章 市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的道理,是否可以理解成:不想当宰相的官僚不是好官僚?大明当然没有宰相这个职位了,但相权却从未消失过。
大明行政学校,要通过“三舍法”培养出来的官僚,以后一定是要奔着这个类似的目标去的。
当然了,目标归目标,实际归实际,不管能不能当宰相级别的高官,最起码要有基本的大局观念和标准的行政决策思维。
毕竟有句话说的好,治大国如烹小鲜,不管是管一个县,还是一个府,亦或是一个布政使司乃至一国,虽然辖区越来越大,但行政上的很多道理是不变的,这也是为什么行政学校要教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无论是行政学还是其他,不管在哪个级别的职位上,都能用得到。
“第一个,所谓有限理性决策,便是说我们作为决策者,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阅历多么广博,学识多么深厚,他始终都处于一个‘有限’的状态,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决策者是全知全能正是因为不存在全知全能的决策者,所以任何决策的下达,都会或多或少地引起一些不利的后果,没有谁能让决策完全完美,我们这些决策者,在做决策的时候只能尽量获得一个能让各方面都‘满意’的答案,而非一个‘完美’的答案。”
“那么基于有限理性决策,诸位觉得,蔡京的济养医药政策,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高逊志几乎是脱口而出:“蔡京太追求完美了!”
是的,完美。
蔡京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残疾人,然后还要给贫民普及医疗服务,最后还要给流浪汉下葬。
这种“既要.还要”,明显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决策表现。
什么都要,最后只会害了你。
原因也很简单,没那能力知道吧?
北宋多少人口?
之前提到过,一个多亿。
放到现代,一亿人口都算是不折不扣的人口大国,而即便是很多现代强国,都做不到国家全面承担免费的养老和医疗。
至于给流浪汉安葬和照顾残疾人,反倒是理论上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
北宋确实富裕,财政收入常年能维持在六七千万贯缗钱以上,偶尔还能破亿,但再富裕的朝廷也禁不住蔡京这么花钱。
在全国范围内每个路、府、州、县都大量建立居养院、安济院、漏泽园这些社会福利机构,虽然切实地帮助了很多老弱病残人群,但问题是成本太高了。
虽说这样说可能很冰冷,但事实就是,行政决策是要考虑成本的,这个成本还不单单是现在花多少钱的问题,还包括以后要持续花多少钱,投入多少人力,以及相关的各方面社会效益是否值当。
正如司马光所言,天下财富,不在此处便在彼处。
蛋糕就这么大,朝廷财政也是一样,以如此巨大的财政资金投入到社会济养医药上面,就必然导致其他必要的支出减少。
政敌们是怎么攻击蔡京的?
“天下穷民,饱食暖衣,而使军旅之士禀食不继。”
“不顾活人,只管死户。”
姜星火见台下众人醒悟了过来,微微颔首道:“所以你们明白了吗,行政决策不是小孩子抓糖果,很少会出现‘我全都要’而全都能一把抓的结果,正如高太常所言,必须要有所取舍。”
这时候有教师问道:“那蔡京做决策时便不懂这个道理吗?”
“蔡京当然懂,他都当宰相了,他怎么能不懂呢?”
姜星火笑道:“只不过他做行政决策的出发点就歪了,名曰为人,全是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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