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通道并不宽敞, 霜降寒露并金廷卫将出口堵严实。
长孙曜步子并未停顿:“儿臣会和母后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姬神月敛眸看一眼长明:“把她放回去,再到坤仪宫同我说清楚。”
“不行。”长孙曜在姬神月前站定。
长明冰凉的手扶在长孙曜颈侧, 微微撑起身子,嘶哑出声:“放我下去。”
长孙曜扣在她腰间的手收了些力:“不行。”
“长孙曜,放开我。”她微微仰起脸, 声音越发地无力,覆在长孙曜颈侧的掌却稍稍加了力。
长孙曜长眸低垂,沉默良久, 终于轻轻松开她, 令长明脚落了地去, 长明一臂扶在长孙曜肩颈处, 囚服卷起小半,露出病态白的小臂,高束的墨发半掩着憔悴的面容,微一抬眸,露出浅琥珀色的眸子。
发觉姬神月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臂,长明侧身收了手,不露痕迹地又叫囚服将小臂遮挡住,不过片刻功夫, 却叫几人看清了小臂之物。
长孙曜面色陡然一变,拉住长孙明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推起长袖, 露出两点金针红纹, 立刻明白过来。
长明抽回手,又叫他立刻握住, 暖泉似的力量自他掌中渡过来,身上刺骨的痛与压制渐渐缓了下来,长明轻垂的长睫微微颤动,张张唇又什么都说不出。
长孙曜颤抖地将长明拥在怀中,回身看长孙无境,不敢置信怒问:“拿这种东西来对付她,这就是你一朝天子的气度?!”
姬神月看到长明臂上金针自也明白过来。
长孙无境怒极反是平静,乌黑发沉的眸色越发晦暗,冰冷地看着被长孙曜掩在怀中的长明:“她是犯下欺君死罪死囚,封她武功有何不可,她若伤及无辜,谁又来担这个责?”
“她能伤什么人?她会伤什么人!”长孙曜气得颤抖,但凡她狠心些,难道还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是悲悯最甚的那人。
无法形容的愤怒和耻辱窜上长孙无境的心头,他的儿子,这该死的长孙曜是他的儿子!
这混账东西是他的儿子,是大周的储君!为这一个女人,这样忤逆他,他再清楚不过长孙曜的性子,他能容忍长孙曜的放肆嚣张,能容忍长孙曜的所有的破脾气,唯独不能忍下长孙曜对她的情。
他压着满腔怒火,看着面前同他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那种无法言说的怒火烧的越发令人恼怒。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你何必问!”长孙曜俯身将长明抱起。
陈炎执起未出鞘的长剑上前,横挡霜降寒露二人之间,直将二人逼至两侧,数十亲卫并列,将金廷卫逼退至两侧,生生辟出一条路来。
姬神月抬掌拦在长孙曜身前,斜眸冷声:“你即便带她走出去,你和她也不会有以后。”
“会有。”长孙曜用身体挡开姬神月,“母后,儿臣的以后就是她。”
姬神月骇然看他。
数十东宫亲卫紧随长孙曜左右而出,余下亲卫拦下禁军金廷卫。
长孙无境手中长剑刺入铁壁,断剑声刺耳地撞入众人耳中。
天牢拥挤狭小,又是这样特殊的情况,真要动起刀剑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长孙无境讥诮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姬神月回身看他,冷笑反斥:“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顾氏这个女儿还是你认回的儿子!”
余光见诸赢欲带人追出,抬掌冷看诸赢,霜降上前,一巴掌扇得诸赢偏了脸。
诸赢低垂着脸,视线极微偏了一些,姬神月的脸入了眼底,又极快垂首。
姬神月紧接着一掌,将欲一掌打过去的叶常青扇得偏了脸,长孙无境眸色冰冷,紧扣住姬神月的手腕。
姬神月指上绚丽的宝石冰冷妍丽,两人的神色却比霜雪更加冰冷可怕。
余下禁军金廷卫齐齐垂首而跪,无人敢抬头。
“朕的忍耐是有限的。”长孙无境未松开姬神月,将姬神月修长的玉手扣得指节发白。
姬神月眉眼中恶色未有半分的遮掩,甩开他不豫:“谁不是?”
长孙无境睥她一眼,拂袖冷笑:“太子这般不知廉耻,可真叫朕好生惊喜!”
*
长孙曜将长明袖袍卷起,长明躲闪着将手往回缩,微微侧过身子,浓墨似的长发倾泻下,遮挡住苍白的脸,水汽氤氲,二人身上带着热意的湿。
扁音将长明臂上金针红纹看清,不由骇然,知取针不便,垂首默立一旁。
身上囚服褪下,长明身体明显又是一僵。
长孙曜眼眸微垂,声音略微发颤:“别动。”
长明偏头咬紧唇不看他,源源不断的力自长孙曜掌中传来,汇自四肢百骸,刺入后颈、蝴蝶骨侧、臂上、膝侧的十三根金针缓缓而出。
扁音微抬首,腕间轻转,由上至下,依次取出后颈、蝴蝶骨侧、臂上、膝侧的十三根红顶金针,确定并无第十四根金针后,合掌将金针收起。
取针虽不似金针入体时痛苦,但也非常人能忍,长明紧咬着牙,一声未吭,汗湿的发贴在后背肩颈,十三枚金针出体,身子陡然往下一沉,长孙曜迅速揽抱住长明,取过灰蓝色大氅将她裹住,扁音迅速喂长明服下一枚护心丸,长孙曜将浑身发颤的长明紧拥住抱至一旁矮榻。
长明汗湿的下巴轻抵在长孙曜肩上,指尖还打着颤,掌在她腰侧后背的手在发颤,她偏过脸,长孙曜眼底的赤色叫她怔住。
她挣了挣,却又叫他更为用力地抱住。
扁音低头退至一旁,也便这时陈炎的声音至外间响起。
“太子殿下,皇后殿下往重华殿来了。”
扁音心一沉,不安看向长孙曜与长明。
长孙曜应声,又将长明拥紧,扁音自觉低下头下,绕出屏风之外。
长孙曜低哑着温声道:“沐浴后睡一觉,不必担心。”
长明知道世家大族与皇族有多看重血脉,他还是这样的身份,她同他本就是不可能:“长孙曜,我不、”
唇上落下一个温柔微凉的吻。
极温柔又极为珍重,只轻轻的碰触。
长明僵硬滞住。
长孙曜掌在她面上的指轻轻揩去她面上的水雾,他低头轻抵在她额间:“不要说。”
短暂的温存后长孙曜起身唤扁音,扁音垂首而入。
长孙曜吩咐罢,又看长明,旋即快步出了浴室。
与此同时,殿门关阖的声音与叩拜声也透过几扇沉重冰冷的殿门传入长明耳中。
姬神月面色冷漠,长孙曜平静而立,待姬神月近前,与姬神月见礼。
姬神月视线落在紧闭的浴房殿门,神色冷漠地收回视线,略立片刻,缓步出了内殿,至外殿矮榻茶案。
霜降寒露并立二侧,侍奉姬神月入了茶案。
长孙曜又行一礼,于姬神月对面坐下,霜降寒露并陈炎等人分立二侧,席地跪下垂首。
薛以低垂着眉眼烹茶。
姬神月清楚,今日能闹出这等事,长孙曜必然不会是才知长明身世问题:“何时知的她身世?”
“显罗阿莫耶刺杀后不久。”长孙曜没有隐瞒。
那是长明入京不久后,姬神月敛眸冷问:“前些日子送进坤仪宫关于仙河云州的折子,还有送到正和殿、端王府、肃国公府的折子,都是你安排的。”
“此事同她无关,她并不知此事,玉凝儿之事她也不知道。”
姬神月端盏轻抿一口,皱眉又放下,唤霜降,这方才又去看长孙曜。
长孙曜抬掌屏退薛以,换了霜降烹茶。
“你连我都瞒着。”
“儿臣知错。”
姬神月冷道:“她的生母是官妓,玉凝儿的出身在她的身世败露第二日就叫人传遍了京中,往上三代都是名妓,数十年前锦州傅氏傅康文之后,这等血脉,着实叫人不耻,按理她该打入奴籍为官妓,不若便是以死罪处斩。”
“与其令她没入奴籍为官妓,不若现在给她一个痛快,杀了她,我留她全尸,这是我可以给你的最后选择,叫她还算有尊严的清清白白的死。”
“此二事绝无可能!她不会成为官妓,儿臣亦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她!”
“胡闹!”
长孙曜:“出身不是她的错,阴差阳错成为顾氏之子,入京做燕王也不是她的错。”
姬神月长指抵在杯盏沿,指尖大颗的黄宝石绚丽而冰冷:“出身就是她的错。先辈的错后辈自也要承受,没有人犯下这等大错后,还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后辈还能受人敬仰享受荣华富贵,锦州傅氏谋逆犯下屠城大罪,他的后辈子孙自也该遭此罪责,这是罚也是赎罪。你昔日斥责姬珏之言,今日还需我用来斥责你?”
“她所有的错,儿臣都可以承下,儿臣会让她堂堂正正地立在儿臣身旁。”
姬神月敛眸沉声:“姬珏只是姬家一个庶子,而你是长孙氏与姬氏唯一的嫡出血脉,大周与姬氏都将交予你。
“苏语儿于姬珏来说,是白纸上沾染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而她与你来说,是将一张白纸浸黑徒留下一个几不可见的白点,史书该如何写你?
“能堂堂正正立在你身旁,为你绵延子嗣者,必然不能是这样一个血脉出身的女子。”
长孙曜:“儿臣不是姬珏,不需要求人替儿臣庇护她,不需要她躲在见不得人处同儿臣在一起。
“她也不是苏语儿,她品性端正,聪慧善良,有悲悯天下之心,儿臣求盛世,为的是无上皇权,她求盛世朝堂清明,是为百姓。
“南境百姓敬她重她,便不做王,便无儿臣,她也该是铭记青史的良将。史书如何写,儿臣不在意。”
姬神月抬掌,不欲长孙曜辩驳,再道:“你向厌恶出身卑贱之人,最是看不上这等出身的低贱女子。”
她很是失望:“你怎会变得这般不清醒?到底是什么叫你现在变得如此糊涂?”
“她是最值得敬重最令儿臣欢喜的女子,儿臣清楚自己要什么在意什么。”
姬神月觉得此事诡异得讽刺,她和长孙无境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儿子。
“现在想来,长孙无境对我的嗤讽也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情爱到底是苦还是甜,你心里当真无数?男女之情同江山皇权比,算什么东西!”
长孙曜微垂的睫羽轻阖一下。
“我虽视长孙无境若无物,但此事我同他一样,我亦不能允许你同顾氏养女有所纠缠。”说到底,长孙曜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子,她同长孙无境斗得再狠,在长孙曜的问题上还是一致。
殿门开阖之声突然响起,长孙曜面色一变。
姬神月抬眸看去,长明额间碎发还贴在面颊,微湿的墨发高束在身后,长明虽已经竭力表示无恙,但轻重不一的步子并不能瞒过习武之人,金针封穴姬神月自是知道的,几人看罢长明便知,长明是方才取出金针,但便是已经将金针取出,长明现在还能这样走出来,已着实令人惊讶。
扁音没能守住长明,自知失职,跪下请罪。
长明退了些许避开起身而来的长孙曜,双手叠于额间,并不轻松地对倚坐在茶案的姬神月行礼。
姬神月睨长孙曜一眼,淡漠看着长明抬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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