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道:“那遗书上写了什么?”
辛乙缓了缓情绪,才道:“遗书上只有匆忙写就的几行字,沾血写在绢子上的,她让我去寻得这半枚玉珮的下落,别的并没有说什么。那镯子的机关只有陈王及她的继子女们以及我知道,而陈王与世子他们皆亡,剩下能打开的也就只有我。所以我知道那封遗书就是留给我的。
“虽然只是让我去寻玉珮,而未提及孩子去向,但她腹中胎儿乃是她与陈王唯一的骨肉,玉珮的去向若与孩子无关,她又怎会这么做?”
沈雁倒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反驳。若他所说无假,那么陈王妃只简短地提到那块玉,而没有留下别的线索,必然是因为害怕有人寻找到孩子的下落。
但她仍有疑问,“照你这么说,陈王妃是在遇害之前早产,而孩子生下来之后立刻便失了踪。若是这样的话,那很可能王府里当时就有人逃出来,那么带着孩子逃出来的这个人去了哪里?而你又是怎么寻找到魏国公府,并且怀疑韩稷就是这个孩子的?”
辛乙道:“我相信王妃能放心把孩子交付的人,必然是她信得过的人,于是又几次偷偷地潜回虚墟里的后殿寻找线索,又在金陵四处联络到了散落的陈王旧部,终于找到了一点痕迹,有人看见陈王府遇难的当天夜里,有人到过王府,然后抱着个包袱出城北上。
“途中有人听见包袱里传来婴儿声,而抱哄孩子的男人腰带佩剑,还有四五名随从跟随。能有这等身份的人必是京营大将,于是我进京细细查访了一年,最后将目光瞄准了魏国公府。”
算算时间,十六年前老魏国公应是刚刚离世,而韩恪新任魏国公,这个时候他行动自由得很,在他收到了陈王遇难的风声后即刻赶往陈王府将韩稷带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能。而且韩稷既然已通过查证认定是陈王妃之子无疑,那么韩稷赶往金陵营救也十分可能。
可沈雁仍然不解的是,魏国公既然把孩子带了出来,为什么不索性将陈王妃一并救走?王府上下七百多口人,找个人来替代陈王妃应该不是很难。难不成魏国公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卑鄙,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保子而舍弃了陈王妃的性命?
可如果他是这种人,便不至于会为着他们母子而冒着被牵连的风险赶赴金陵的了。
现在当年的事情大致已有了轮廓,但仍未有答案的是,魏国公为什么会舍弃陈王妃不救而独独带走韩稷?韩稷的生父究竟是陈王还是魏国公?
“不知道在下这些回答,姑娘可还满意?”辛乙给自己斟了杯茶,问道。
沈雁看了他一眼,转头又望着前方的桂花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引导韩稷往这条险路上走?”
辛乙凝眉:“姑娘所说的险路,不知道是指什么?”
“你说呢?”沈雁瞥着他,“如果没有你,他本来可以有个很安稳的人生,会像所有勋贵子弟一样过着优渥的生活,到了合适的年纪娶妻生子,然后像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有个顺当而奢侈的人生。可是你这么一来,他的人生全改变了。
“其实我从他身上看不到多少仇恨的痕迹,可是一个人经受了这么多,还是让人察觉不到他对这个世间的敌意,那就只能说明这股恨意已大得渗入了他的骨子里,使他把它看成了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的他,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气怒没有激动,只是有着一丝如清风淡月般的哀怜。
这使她看起来在平日里刁钻泼辣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宽厚的气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准备保护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神女,不怒不躁,但也绝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她的情感和思想。
她不过十来岁而已,充其量,算是个初谙世事的少女。但沈家百年的底蕴这一刻在她身上得到了突显,没有人能够再把这一刻的她当成孩子,而只会不自觉地从内心里认定她是个有着成熟思想的,值得尊敬的女性。
辛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早熟的姑娘。
他凝视了她片刻,说道:“可是当初我若不来,他就得被鄂氏与魏国公活活控制住。他也许根本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就会死在他们的毒药之下。韩恪沽名钓誉,一面救下稷儿一面又妄图将他当成笼中囚兽,我如今亦不知他救下他的目的为何,但,总归不会是为着要替陈王平反。
“我不知道姑娘所指的险路是什么,但,我想给予稷儿的,是一个称得上他的身份的,以及充满了温暖的未来。”
他的目光里也有着炯炯光芒,虽然稍纵即逝,但却如乌云后绽出的太阳的金芒,让人不能忽视。
沈雁片刻后移开目光,说道:“可是你替他解毒的代价,就是让他一个人扛起替陈王府七百多口人申冤平反的重担,是么?不惜让他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去掺和宫闱之争,也不惜拼着舍去这魏国公府大少爷的身份,而去跟整个赵家以及朝廷为对。
“让他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地舍身报仇,成全你们这些人对陈王府的忠肝义胆,这就是你的目的,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替他着想的温暖的未来?”
“一百个人做同一件事,目的是一样的,过程却各不相同。”辛乙缓慢地答,“赵氏皇帝自作孽,自建国至今十余年里,斩杀的功臣无数,即便是捏造了各种由头,也蒙不住天下这么多人的眼睛。这些人的心里都有仇恨,但不见得个个会如姑娘所想。”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能代替天下人,可是就我所知的情况,你们唆使韩稷所走的路,也无异于刀山火海了。”沈雁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站定:“他六岁的时候你就将他的身世告诉给他,然后一步步操纵着他到如今,为的就是要把他培养成一颗复仇的棋子吗?
辛乙坐在原处,姿态自如但却绝不随意。面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完全不见这个年纪应有的无措和懵懂,也不见什么恐惧和避讳,毫不掩饰流露出来的,只有她无法遮掩的聪明和勇气,以及打心眼里透出来的不忍和心疼,对韩稷的心疼。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间轻轻笑了,端起面前杯子来,却停在唇边。
“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心疼他。”
声音如自言自语,随着秋风呢喃。
沈雁凝了眉:“什么?”
他顿了片刻,抬起头,缓缓一笑,说道:“姑娘冰雪聪明,在下纵然是妖孽恐也无所遁形。但是姑娘既然能洞察这么多的关键要害,与其来问我,为什么不去当面问稷儿呢?”
沈雁闻言微怔,片刻后垂下肩膀来。
之所以不去问韩稷,是她觉得要直接这么撕开他那些不忍面对的身份和仇恨有些太残忍,而且,她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她并不能给予他什么实际的帮助,比如说倘若辛乙真是那种另存企图的奸佞小人,她既不能把他拿下,也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她的过问实际上就是一种多余。
况且,她的目的并不是针对韩稷,而是辛乙。
她退身回到原位坐下来,伸手折了眼前一朵花,看了看又顺手扔进风里。
辛乙眼里忽而浮现出一丝慈爱的光芒,他缓缓站起来,说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定做了就只有坏的结果,有些人也并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脆弱无助。任何事情老天爷都会有他的安排,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需要顺势而为便是。
“稷儿并不是可以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孩子,这点,你应该相信。”
沈雁瞥了眼他,闷声道:“你口口声声的稷儿,逾矩了罢?”
她头一次乱不了一个人的方寸,这个辛乙,看来不止是看病看得好。
辛乙被她突然迸出来的孩子气弄笑了,揖道:“多谢姑娘提点,在下定当谨记在心。”
“我没事了,你请便吧。”沈雁撩眼瞅了瞅他,继续闷声道。
辛乙笑着再揖了揖,抬步上石阶,走出门来。
沈雁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只觉心里跟塞满了棉花似的堵得慌。
韩稷究竟是不是陈王的儿子还未可知,韩稷他到底想以什么方式报这个仇呢?
先抛去她答不答应相嫁这层来说,韩稷救过他的命,也帮过她无数回,她也没有理由眼睁睁看着他以身涉险。前世里没有她,那也倒罢了,这辈子她跟他绑在了一起,而且华家与陈王府又渊源极深,她又怎么能任凭他一人去单打独斗?
总要找个机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开才成。
这边厢辛乙回到府里,韩稷正好也已经回来了。
他进门便问道:“沈二奶奶怎么样了?你有把握没?”
辛乙走到屋里拿了把扇了扇风,在靠窗的凉簟上坐下了,才望着他道:“有把握,就是沈二奶奶心急了些,只要放宽心情,不须多久必会给少主添个小舅子或小姨子。少主就等着给见面礼就是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