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韩云入教,于万历四十八年受洗。
至天启元年,韩云又邀请艾儒略前往绛州为其家人受洗,天主教由此传入山西。
其中段衮家族和韩霖家族正是天主教在绛州传教的两大支柱。
这一次韩霖轻取绛州,想必天主教在其中于有力焉。
且不说张顺心中如何警惕,口中却笑道:“真义士也,不知阁下可愿随我建立一番功业?”
不曾想那段衮却摇了摇头道:“功名非吾愿,但愿吾教兴。”
“吾主者上帝也,全知全能全善,不下孔孟。今取绛州,全赖其力。殿下若能奉之,天下何足道哉?”
韩霖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他深知张顺对天主教颇多抵触。
故而在面见张顺之前,他千叮万嘱段衮,万万不要提及此事,却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固执己见。
其实段衮之所以如此不合时宜的提及此事,心中自有打算。
他笃定义军新据绛州,“舜王”定然要安抚城中降官和出力甚多的天主教徒。
他借机提出如此“小小”的要求,想必舜王定然不会断然拒绝。
呦,这就要“逼宫”了!
张顺半眯着眼,乜斜了韩霖一眼。
段衮以为他和这时代的人一样,对这些东西不甚敏感。
却不知张顺来自于后世,对信仰这块比他们还要门儿清。
他不由哈哈大笑道:“段义士果然是虔诚之士,只是不知这绛州城中还有哪些声望卓著之士,也加入了这天主教?”
韩霖被张顺扫了这一眼,竟如同被猛虎盯上了一般,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意打心底涌了上来。
别看张顺平日温顺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家猫,其实他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
韩霖当初被张顺逼迫加入义军以后,是亲眼他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且不说他手底下一群骄兵悍将,单说张慎言乃泽潞名士,吕维祺是河洛大儒,洪承畴系大明督抚,李自成本陕西悍寇。
这些人有的是生死大敌、互为仇雠,有的是恃才傲物、目下无尘。
舜王能把这些人治的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为其卖命,足见其能。
段衮何许人也,也敢虎口捋须!
那段衮不知道韩霖已经在心中为他默哀了起来,他还道张顺果然中了他的心计。
他不由连忙应道:“如今仅在这绛州城中,就有我及兄弟段袭、段扆三人和韩家韩云、韩霖两人,其余教徒不可胜数……”
“我天主教众人,天文、历法、算数、建筑、兵法、火炮,无所不专,无所不精。”
“殿下若是得我等相助,仿儒教旧历,罢黜百家,独尊我教,到时候取天下易如反掌矣。”
“好胆!”段衮话还没说完,原山西巡抚孙传庭及原河东副使吴阿衡、绛州知州雷翀顿时不由勃然大怒。
他们本是儒生出身,读圣贤书,学文武艺,哪里容许这厮在这里大言不惭?
别看明末已经有李贽这样的“异端”“谤儒”、“非儒”,但是他依旧发端于阳明心学之脉的泰州学派,断然不会影响这些人出将入相。
而若是真让天主教得了势,整个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都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哪里还有他们的位置?
一时间群情激愤,一场由段衮挑起的东西方思想冲突一触即发。
第196章 谁的上帝
“哎,都是自己人,大家不要激动!”张顺伸手阻止了众人的声讨,笑道。
“这位段义士颇有忠义之心,但是言辞激烈,多半为洋僧所蔽之故。”
“其所谓‘天主’、‘上帝’者,盖我之上古所谓‘天’‘道’‘帝’者也。”
“其名虽异,其理一也,诸位且勿多虑!”
众人闻言一愣,一时间脸色各异,纷纷沉吟,琢磨其张顺的心思来。
什么意思?
舜王这是要支持天主教,抑制儒家,还是支持儒家,抑制天主教?
一种思想理论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思想理论,其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利害关系。
舜王欲何去何从,自然关乎到身边所有人的利益。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那段衮闻言却欣喜若狂起来。
原来“补儒”、“超儒”本是天主教来中国传教的主要战略。
其具体措施便是借着“补充儒家不足”的名头进行传教,对中国传统的一些观点进行改头换面、偷梁换柱,最终达到“超越儒家地位”的目的。
如今看了就连大名鼎鼎的舜王似乎也没识破其意图,自然大事定矣。
然而,就在这时韩霖却苦笑了起来。
张顺对天主教的态度他已经知之甚详,所以无论后面会说出什么话,他都不会有任何意外。
果然,只听到张顺继续笑道:“大西人愚昧,枉以己心拟天心,僭称‘天主’、‘上帝’,实在是狂妄自大之徒。”
“其天者,无识无虑,道法自然,焉能以人心度天心乎?”
“你……”段衮闻言不由又惊又怒。
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
天主教来中国传教之时,试图用宗教意义上的“上帝”来代替哲学化的“天道”、“上帝”,那么张顺便故作不知,反过来用中国传统的“天道”、“上帝”哲学化宗教上的“上帝”。
“你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当然信上帝!”却听张顺笑道。
“但是我信的是那个‘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上帝。”
“是那个‘天者,理也;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的上帝。”
“是那个‘天子祠天帝,公侯祠百神,自卿以下不过其族’的上帝。”
“而不是那个‘枉以己心拟天心’的上帝,愚夫蠢妇膜拜的上帝,假借上帝之名行个人之实的上帝!”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中国古代的帝王除了世俗的帝号以外,还有一个“天子”的名号吗?
中国自个以来不是没有自己的至高神,而是有一个高到连公卿大夫都不配祭祀的至高神。
这个神就是昊天上帝,或者被称之为天,或者被称之为天帝。
其名虽异,其神一也。
此神天下人皆可信之,然而具有祭祀之权者唯有一人——那就是当朝天子!
故而圣天子能敕封天下神灵,故而在民间传说中得到宋皇敕封的“包青天”包拯可以“日审阳,夜断阴”,故而一旦百姓士绅对当朝皇室失去信任以后,谓之“失天命”。
所以在封建社会,只要有教皇存在,无论天主教的传教多么小心翼翼,其和儒家乃至当朝天子的冲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事情。
因为,中国的信仰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帝”,中国的教皇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你……你!”段衮听了张顺这一番话,顿时脸色大变。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张顺,只觉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噗嗤”一声喷了出来了。
“段兄,段兄!”韩霖一见,连忙上前一步扶着了段衮,连声唤道。
结果不曾想,这厮两眼一翻,居然当场昏死了过去。
“舜王……”韩霖一边扶着昏倒的段衮,一脸无奈地看着张顺。
这叫什么事儿!
您就当着众人之面,把立了大功的天主教教徒段衮气昏了过去?
张顺见状也不由摸了摸鼻子,他万万没想到段衮还给自己玩这一手。
虽然自己舌灿莲花,辩倒了此人,但是他却不讲武德,竟然直接昏死了过去。
好歹张顺也是一方之主,这事儿传出去好说他不好听呐!
张顺本来也有借助天主教徒引进科技的心思,自知这事儿做的有点过了。
他连忙上前两步,低声解释道:“段义士太过心急,居然当场要和儒生分个高下,岂不自取其辱?”
“本王天大的能耐,还敢得罪天下士子不成?”
韩霖闻言一愣,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且不说张顺本人倾向如何,如今义军正是用人之时,舜王手下重臣又几乎个个都是儒家出身。
段衮这个时候逼他表态,向儒家发起挑战,结果可想而知。
“舜王所言甚是,日后……日后有机会还请助我……助我一助!”韩霖沉吟了一个,要了一个含含糊糊的保证。
说实话,韩霖经过先后两次天主教徒和舜王张顺交锋之事,如今心思却隐隐有了变化。
原来和段衮、高则圣这样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不同,韩霖在学习天主教之时,却是有很多变通和妥协之处。
比如依照天主教教义而言,中国古圣先贤无疑是异教徒,要堕入地狱。
与之类似,在西方天主教徒但丁就在《神曲》把异教徒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圣贤放入地狱第一层。
这对自古以来祭祖敬贤的中国人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故而,韩霖曾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声称“古今帝王圣贤,皆天所生以治教下民者”。
也就是认为古今帝王圣贤都是受命于天主,而治教民众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却出现一个大问题。
且不提在天主教传到中国以前,中国有多少帝王圣贤。
单说由于中国善于记载历史的原因,可以断定当昊天上帝和周天子出现在中华大地上的时候,不要说基督教,甚至连旧约都没有出现。
如果按照韩霖的理论下此结论,岂不是孙子决定爷爷?
但是若真个按照天主教教义,把中国古圣先贤皆打入地狱。
不要说中国普通百姓,就是连自幼接受圣贤教育的韩霖自己从感情上也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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