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已经转过身,面容平静,眼神里也有深深的,难以辨明的东西。
她目光一扫,众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时何地,赶紧住了声,各自做事去了。
花寻欢等人佩服地看着太史阑她就有这本事,瞬间让人感觉到她的威严和压迫,让人不敢造次。
“我需要一个人偶。”太史阑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个很像我的人偶。”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静,立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
太史阑觉得这个词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觑,唇角微微一弯,“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须要有能工巧匠。”
“说到这个我倒有些惭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将擅长各式傀儡制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阵作战。后来用不上了,也便没有再流传下来,那位老仆曾经要教我,但被我拒绝了,早知道便学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场。”
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将的家族?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吗?
她脑海中忽然掠过一样东西,随即四处寻找一下,发现那个小偷龙朝,果然又不在城头上。
前日这人似乎就自动请缨,带领自己的混混属下们,在城内维持秩序,一直没和她照面。
他在避着谁?
“我去城下一趟。”她简单地交代一句,拔脚便走。没多久在城中找到龙朝,这人正靠在人家大门口,用一个梨子逗一个小孩,那小孩抢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边格格笑着咬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叫。
太史阑过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头刻的。可是刚才连她都没看出来。
龙朝笑得在地上打滚,一点也不以欺负孩童为耻,太史阑过去,踢了踢他的脸。
“起来。”
“干嘛?”龙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点怵太史阑,连忙向后退。
“给我刻个人偶。”
”不会!“龙朝将小刀一扔。太史阑注意到,第一次见他,他挂在腰带上的那个精致木偶,已经不见了。
她也不动气,双手据膝蹲下身,看着龙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战。”
“不要!”
“不要你参战,给我掠阵。”
“不要!”
“有人保护你,李扶舟。”
“不要!”龙朝的声音像惨叫。
这一声出,两个人都静了静,太史阑唇角弯了弯,龙朝嘴角抽了抽,随即双肩一垮,喃喃道,“遇见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
太史阑盯着他眼睛,“做个人偶来,像我的。”
“能不要太像么?”龙朝神情顾忌。
“可以。”
“立即给我做出来。”太史阑大步走开,走过街角时,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负责看守那里的囚犯,那里你什么不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龙朝立即舒了口气。
随即他站起身,掸掸华丽而破旧的袍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城门的方向。
……
龙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个时辰后,一尊太史阑木偶已经搬上城头,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还可以活动,穿上她的衣服后,和真人果然有几分相似,虽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头,倒也不大看清楚。
龙朝那个猥琐的,不知道是报复还是咋的,送上来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刻出太史阑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个木头人,不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两个木料的天然漩涡图形,远远看起来就像……胸。
一堆人围着木偶啧啧称奇,发现这一点后,都不敢表示出异样,装出一脸木然,太史阑远远在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众人以为她没发现,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对苏亚道:“通知一下龙朝,城南监狱西大牢那边锁听说上锈,让他去换一下。”
苏亚也便去了,这事儿也没人在意,不过很久之后,有人听说,龙朝在做城南大牢牢头时,去西大牢重犯区换锁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被一个爱好男风的大盗抓进了牢中险些吃了,他拼死拼活几番挣扎才逃了出来……
当然这是后话了,似乎和一脸无辜的太史阑一点关系也没有。
木偶最终还是穿上衣服树在了城头,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让龙朝去做个没漩涡的,太史阑总以为这不过是临时举动,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木偶,安然渡过了战火,留在了北严,并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作为传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宝贵的重要纪念品,陈列在北严专门建造的大帅庙内,供无数人膜拜瞻仰,据说摸摸胸还可以求子,以至于经常有良家妇女半夜爬墙进庙偷摸……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很多很多年后,伟大的太史听说木偶还在北严时,曾经眯着眼睛说过这么一句话。
“尼玛,那个猥琐木偶,早知道叫龙朝重新刻!”
当然,这更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的后话了……
……
树在城头穿着戎装的“太史阑”,脚下有移动滑轮,时不时出现在城头,或者各种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阵一阵不要钱般地射。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阑木偶也就不见了,西番见太史阑屡屡出现城头心生怀疑了,太史阑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们兴奋,再来一遭。
西番稍微停息进攻的时候,李扶舟便带几个轻功好的下去拣箭拣矛,太史阑瞧着,很快就有近万支箭。众人除了李扶舟,其余人并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但好在现在太史阑甚有威权,她作战的思路也新鲜狡猾,众人干劲十足。
“我累了要补觉。”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阑忽然道,“从现在开始,那些射上城头的断箭,以及我们自己用坏的武器,都运到戍房里修补。”
不等众人质疑,她返身钻入戍房,众人见她终于知道休息都觉得欣慰,只有城头上也同样一直没睡的李扶舟,忽然转身看了她一眼。
大批断箭残弓被运到戍房内,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门关上后,內间的小门开了。
“拿来。”
弓箭在工匠们手中只过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阑那里。
四面无窗的暗房内,堆成山的弓箭内,太史阑生平第一次开始大批量的”复原“。
残弓在弥合,断箭在重组,一支支残箭经过她的手,齐齐整整恢复如常。
小门紧闭,两只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阑挥手如拨弦,指尖飞拨,一支支完好的箭飞入筐中,渐渐堆满。
外头的喊杀声渐渐听不见,头顶一线小窗里走过日光又换了月光。
大批大批的断箭废弓运进来,再通过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运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选过的性子沉默老实的人,也事先得到过嘱咐,都默不作声,有的还在弓上象征性地镂上自己的标记,以示确实是自己修理完成,一开始工匠们以为太史阑本身是修理神匠,当里头完整的弓箭武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递出来时,所有人眼底都有了惊异之色,他们的呼吸收得更轻,步子越发收敛,动作却越发的快,面对小门的每个姿态,都充满了尊敬和膜拜。
太史阑却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她曾以为她的异能与生俱来,不须耗费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无休息地使用,她渐渐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给的方法在修炼,精神意识越发强大活跃,她早就支撑不住。
太过努力的“工作”,让她头痛而虚软,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动作慢了慢。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鱼汤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李扶舟躺在她身侧一人远的地方。
彼时黄昏最后一线光芒恰恰收拢,霞光远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对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撑肘支额,遥遥而静静地看着她。
她有点刚睡醒的茫然,忽觉那一刻的他,沉默而远,那一个支肘相望的姿势,似乎已经千年。以至于落了尘世的灰,再被山风默默拂去。
“你说了梦话。”他说。
“嗯。”她用鼻音回答,心里却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壳,平常话都不多说,居然会说梦话。
“说了什么?”
“你在说……”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轻轻掸了掸膝盖的草叶,若有所思,在太史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缓缓道,“容楚,你滚!”
太史阑挑眉,“想必厌恶太过,梦中也忍不住。”
“是吗?”李扶舟还是那若有所思样子,忽然道,“太史,我愿你也能这么对我说话。”
“叫你滚?”太史阑手一伸,“好,请滚。”
李扶舟盯着她,半晌,浅浅笑起来。
温柔也如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谢去的晚霞。
他微微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没有退让,扬起眼睫。
“不。”他伸出手指,凌空点点她的额,“我但望你梦中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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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下午再更。
果真是今天才到家,等会上课去,困死我了……
76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太史阑脑子里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话,那一刻的眼神,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旋,搅得她发晕,她不禁晃了晃脑袋。
一晃之下,脑海里顿时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太史阑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哗啦啦半筐残箭落下来,将她埋在底下。
外头此刻,李扶舟正拎着一大袋飞矛断箭,准备递给工匠,忽然听见里头哗啦一声,隐约似乎还有一声闷哼。
李扶舟眉头一挑,将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闪身便掠了进去,衣袂带起的风将那个正待来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个踉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匆匆奔进的身影。
几个工匠没听见里头声音,都还记着太史阑不许人进来的交代,要来拦他,早被他轻轻一拨拨到一边闪身冲进,啪一声门板撞在墙上,又轰隆一下合上。
门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冲进来,脚下踩到一地的断箭,瞬间一滑,哗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学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识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却好像触及柔软的人体,他一惊,立即撒手,随即“砰”一声,跌了下去。
触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断箭,箭下却又微微有弹性,柔软起伏如人体,李扶舟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手一挥,断箭哗啦啦拂落,他还要再拨去太史阑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挥动的手指,触及了一瓣温软的唇。
李扶舟手指颤了颤,一瞬间似乎要离开,又似乎不舍得离开,像看见一朵花珍重开在风里,瓣蕊娇嫩,忍不住想要触摸,又怕手指不够细腻,损伤了那绸缎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静静把了把太史阑的脉,确定她处于短暂晕迷,而且最好多晕一下,以恢复精力。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不让自己压着她,停留在唇侧的指尖,慢慢绕着她的唇,画了一遍。
黑暗里看不清轮廓,可他画得准确不差——那般薄而紧抿的唇形,他记得,还记得那淡粉的色泽,以及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微微一弯,不灿烂,却动人。
他微微倾着身子,抱着她,一边给她缓缓输入真气调理,一边想着那一日的初见,其实相隔并没有太久远,却仿佛已经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战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鲜亮的紫藤和清丽委婉玉
兰,那艳得要溢出来的春光,像一副浓丽的版画,远远镂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记得那日在街上寻找十文钱,明明走过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见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见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记忆的箭射中,一瞬间听见命运呼啸的风声。
可当她转身,他霎那间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个女子,已经长眠于天之涯海之滨,在这片南齐的土地上,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她的一座衣冠冢。
他失望,却依旧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对他说——别这么皱着眉?哪有那么多不欢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