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人放下笔,面色有些憔悴,却笑着摇头:“老啦老啦,乍一从北方来这南方,一个风寒愣是拖了这些日子,人不服老不行啊。”
“哪里是老,霜城极寒,江南气暖多雨,您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
老管家笑:“快歇歇吧,小姐前两天还来信问您身子,要是知道您不好好注意身子,小姐怕不是就得赶来亲自劝您了。”
“嗳,让她可安生些,才生下小丫多久,眼瞅着一个当娘的反而比以前更活泼了,像什么样子。”
尹大人说着嗔怪,可脸上却都是笑,老管家笑:“老爷您就心里美吧,小姐和姑爷和和美美,再过些日子就带着小小姐来看您,到时候更得给您乐成什么样。”
尹大人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端起药碗正要喝,面前倏然浮现一道瘦长人影。
黑袍白发,赤足踏虚空,如魔如妖,没有一丝征兆就凭空出现在面前。
尹大人与老管家瞬间变了脸色。
“老爷!”老管家想都不想就要扑到尹大人面前,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按在墙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缓步走到案桌前,所过之处一步步,嶙瘦苍白的赤足下浮出蜿蜒血河。
尹大人到底沉稳,震惊过后很快保持冷静,目光掠过面前诡异的一幕,站起来拱手:“敢问阁下意欲何为?尹某必尽力满足,只请您莫要伤及家中老小。”
对面黑袍下传出个低哑的声音,言简意赅:“母令。”
尹大人一惊,才反应过来,谨慎说:“阁下,母令乃是我尹家祖传之物,事关重大尹某不敢擅作决定,敢问您是要——”
他话没说完,对面人似乎耐心告罄,猛一抬手,刹那那血河如鬼魅蜿蜒过整座宅院,在尹大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条有如活物的血河卷着一块格外华丽的玄铁令牌乖巧捧到他掌心。
“不可——”
妖主瘦长的手指捏住母令,倏然用力,母令化为飞灰,那玄色的飞灰却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化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线,被血丝缠绕着,直指到天边一个遥不可见的方向。
妖主缓缓转身,冰冷血眸望着玄线的尽头,倏然冷笑。
林然把储物袋和一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打着哈欠转身去脱衣服睡觉,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的那刻,其中一个储物袋里随意放着的令牌,无声地,亮了一下。
第68章 (师父视角,慎买)
万仞剑阁的罡风是不变的。
江无涯站在祁山之巅,眺望无情峰,一层雪白屏障如同缚茧将整座无情峰笼罩,所有人只能看见刺目的白光,而江无涯的眼眸里,却清晰倒映着白光禁锢中滔天翻涌的魔气。
“…师兄。”
阙道子望着面前沉默的男人,迟疑着轻唤了一声。
江无涯眨了眨眼,像是从一场旧梦中醒来,偏过头,笑着:“你瞧他,一声不吭封了无情峰,倒给我扫地出门了。”
阙道子突然心里特别难受。
他也已经不小年纪了,剑阁掌门、元婴后期,手下养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弟子,是可以有徒孙的人了,可是这一刻,他特别想还像小时候,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嚎天顿地回来抱着江无涯的腿哭。
那时候的他还可以哭啊,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他可以哭着说,说师兄啊,你别笑了!你笑得师弟难受。
他还可以说,说师弟心疼你啊,师弟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他能拍着胸脯保证,说师兄谁敢欺负你你让他等着,等咱弟弟们长大了厉害了一起上指定弄不死他!
可是他再也不能哭了。
因为他已经变成要扛起剑阁的温润端正的掌门阙道子了;因为欺负江无涯的是苍天,是他们永远弄不死的天;因为他的江师兄、他们最好最好的大师兄再也过不好了,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不笑又怎样,难道让江无涯去哭吗?去发疯、去嚎啕大哭,哭苍天不公?哭命运捉弄吗?!
天底下谁都可以哭,可是江无涯不能哭。
因为他是江无涯,因为他是这一代的无情剑主,因为那一天,他亲手甘愿地扛起了宿命。
阙道子避过身去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怕什么,一会儿跟我去不知峰啊,正好家里的小崽子们都出去了,咱们师兄弟俩可以一醉方休!”
江无涯摆摆手,收回目光,又想起什么:“他们去哪历练了?”
“去梵天寻净土了,度化剑魂嘛。”
阙道子很想得开:“净土一直是传说,是不是寻得到咱也不知道,但让他们出去历练、多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哦,小龚早前还与我传讯,说他们受燕州州府邀请,可能会转道去燕州金都看什么斩妖大典了。”
阙道子说着拿出传讯符,试图联系龚长老,传讯符一片灰白动也不动,他无奈:“瞧瞧,元婴的传讯符都飞不过去,应该是已经进了梵天秘境,那边有结界,一个大周天之前与世隔绝,只能等他们出来再听听有什么情况了。”
沧澜界太大了,一个人散在四海九州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比起九州受凡人界影响很深的世俗州府宗族,三山九门这些大宗门大多秉持着出世的理念,也就北辰法宗在九州的牵连深些,玄天宗死性不改地和北辰法宗较劲,这些年也在试图发展世俗势力;但万仞剑阁嘛,就是万年不改的出世状态,反正九州出现重大祸乱时总会有人主动找上剑阁,其他时候他们就坦然地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己在剑阁里玩自己的。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群剑修搞人际关系,至于赚钱和培养小弟……呵呵,是打架不好玩还是剑不好睡?别整那复杂的,剑修不动脑子的!
这当然是很爽的,然而,这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剑阁常年信息缺失,别说外人很难联系到剑阁,就连自己家弟子要是单独出去也会时不时地丢一下……好在剑阁一直有规矩,只有修为到一定水平的弟子才允许单独外出历练,这种都是有自保之力的,还有个剑阁的名头顶着,丢个十年八年地基本都能自己找回来。
唯偶尔会有例外。
比如…
“你替我看着小辛。”
阙道子看向江无涯,江无涯笑了笑:“我再出去走走。”
阙道子一怔,反应过来:“您还要去找林师侄吗。”
“我们在人间界发现了些许踪迹,小辛撑不住了,我才先送他回来。”
江无涯:“如今事了,我想再去找找。”
阙道子没有理由拒绝。
宗门的师徒更甚于人间父子,当年谁也没有想到江无涯会收徒,这些年林然名声不显,于是外人都说江无涯轻慢弟子,让一个堂堂剑阁亲传弟子连无情剑法都学不得;可阙道子看着那个孩子长大,更是亲眼看着,江无涯是怎么为之悉心呵护、长远谋划,倾尽了他所有能给的温柔与宠爱。
阙道子只能劝道:“林师侄的长明灯燃得好好的,性命无忧,师兄您且放宽心,慢慢找,总会找到。”
江无涯笑着点点头。
离开万仞剑阁,出修真界,横跨雪山,时隔小半个月,江无涯再次来到雪山对面的凡人界。
江无涯俯瞰着这凡人界,才想起他似乎也来过这儿。
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是他还年轻的时候,去各方游历,四海九州、妖域人间,去过太多地方,记都记不清。
江无涯走下雪山,走进最近的一座城池,城门宛如霜雪雕砌成,有一种粗犷的坚固高大,叫霜城,城不大,却很热闹,车马不绝人来人往。
江无涯随着人流,有健硕彪悍的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绵长的商旅车队徐徐行走,街头巷尾嘈杂叫卖声不绝于耳,江无涯望着四周,一些已经变得很浅的记忆慢慢浮出来。
那年来时,他隐约记得这里还是乱世,他路过一片战场的废墟,还从万人坑里拉出个垂死的年轻人。
江无涯笑了笑,看路过一家酒楼,便走进去。
酒楼人来人往,又兼着客栈,一楼大堂竟还新搭着台子学人家茶馆请了评书先生讲评书,江无涯寻了个位置坐下,刚倒了杯清水要喝,就听那评书先生“啪”一声拍案,声情并茂:“想当年天下八分无裂、群侯割据,咱太祖爷出身耕农,被强征入伍,先入吴将军麾下做小卒,却说那日吴将军兵败西北,麾下将散兵逃、兵败如山,咱们太祖爷所在的行伍被迎面击溃,死得死伤得伤,到最后尸体竟累成个万人坑,怎言一个惨绝了得。”
江无涯手一顿,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评书先生摇头晃脑:“咱太祖爷腹部正中一箭,血流如注,正是奄奄一息的时候,忽见天上一阵明光,仙乐梵唱,竟降下个神仙人物,只听神仙威武道:你非尘世中人,乃是玉皇座下战神奉旨降世来止人间大乱,万不可亡于此处。言罢抬手一点,太祖爷身上的伤势尽数消失,太祖爷跪地感恩,神仙笑而不语,又手拿玉皇老儿之封神谕旨,递与太祖爷,遂飘然而去也。”
“…”江无涯:“——咳咳咳!!”
有客人不满嚷嚷:“李老头,你这段子都讲多少年了!我们不听这个!我们要听元少侠的故事!”
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动:“对!听元少侠!”
“嗳这个好,就讲元少侠闯武盟大会、屠魔门的那段!”
“不行,我们要听元少侠闯长安,单枪匹马闯宫禁勤王的故事!”
“那些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可是霜城!要讲也得讲元少侠武道巅峰去寻仙的故事啊!”
评书人听得满头大汗,苦笑说:“客官们又要听这又要听那,干脆拆了老儿一人拿一段听可好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场面热闹至极。
“哎呦人太多耽误了,请问客人来点什么?”
一屋子小二忙得腾不出手,掌柜不得不亲自下场给客人点菜,见这边有位独客坐下赶紧过来,心里正算计着还得再多请几个人手,边盘算着事儿边凑近,乐呵呵抬头定睛一看,瞬间睁大了眼:——好个神仙人物!
掌柜没读过几年私塾,肚子没多少墨水,形容不出这等风采,只觉得好似自己幼时随父母初来霜城,仰头望那连绵万丈昆云雪山,真真是高山仰止,头晕目眩,讷讷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一个“谪仙”翻来覆去地转。
掌柜恍恍惚惚想,这样的人物,怎么刚才进门时自己都没注意呢,这等风华,按理前脚一进城,后脚就传遍满城了。
“有劳店家,来一壶酒水。”
青年笑着出声,掌柜的才反应过来,赶紧嗳嗳了两声,下意识用了敬称:“大人还有别的吩咐?”
“还有一事想劳烦店家。”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张画卷,慢慢打开,掌柜才发现是一幅人物半身小像,画着一张盈盈浅笑的妙龄少女:“这是我的女弟子,之前出山游历,十三年前在这附近失去踪迹,我想请店家派人往城里问一问,可有谁见过,若能提供几分消息,我必以重金酬谢。”说着不知打哪儿拿出个盒子,一打开,里面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掌柜几乎被晃瞎了眼,瞬间屏住呼吸,反应过来,眼中光芒大盛,赶紧把那盒珠宝挡住,压低声音拍着胸脯保证:“大人可找对人了!小的在霜城几十年了,人脉最是周全,您想打听什么都行,只要这霜城发生过的事儿,定给你打听得齐齐全全!”
江无涯一笑。
他其实并不抱太大的希望,雪山留下的痕迹已经是许多年前了,林然也许根本没来过这霜城,或者就算来过这儿,也可能只落脚几日歇一歇就很快离开。
掌柜打定了主意要做成这笔大买卖,又去仔细看那幅画,边看边心里犯嘀咕,这位大人也不过而立的年纪,竟然随身带着这么幅少女小像,还说是女弟子,谁家师父和女弟子——嗳嗳?!这画像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掌柜眯着眼睛看,那少女眉眼弯弯,虽还青涩却已掩不住秀丽姿容,要是出现在霜城他必然印象深刻,但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一位姑娘,可他又觉得这张脸眼熟…等一等!
掌柜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指在少女脸上虚虚划了几道,顿时大喜:“大人!这位姑娘我见过!”
江无涯心一跳,笑着:“是吗?”
“是是!绝没错!”
掌柜说:“我想想…这位姑娘是不是从雪山下来,手指常戴个戒指,随身带着一柄青色长剑?”
江无涯撑住额,阖了阖眼,有热流从心口往上泛,涩住他喉口,高兴,又忍不住发酸。
这么多年,他终于寻见她些许切实的踪迹。
“是她。”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是我家姑娘。”
“我就说!”掌柜高兴道:“不过有一点对不上,这姑娘不是十三年前来的,这是五年前的事儿!”
五年前,江无涯心想,那约莫是她坠落时不仅穿过了空间,还错乱了些许时间,才与修真界流速时间不一致。
这都不打紧,都不打紧,人在就好,她一切平安的就好。
“这位姑娘是与元少侠一起下山来的,直奔我这客栈,就住在楼上,我记得真真的。”
掌柜回想着,时隔多年仍然对那段传奇经历啧啧不已:“那可是元少侠第一次带个姑娘,那姑娘也不知道在雪山经历了什么,衣不蔽体的,下山时候还披着元少侠的衣服,脸上遮着张男人帕子,她掀开帕子的时候我悄瞧了一眼,哎呦可怜啊,那脸上都是伤,还白——”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