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辛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块块精巧的桃花糕,只少了几块的样子,他把食盒推给她,懒洋洋“嗯”了声。
几块点心这么久都没吃完,恐怕不是没吃完,而是没有舍得吃吧。
林然看着那桃花糕,没有推拒,捏起一块,轻声说“谢谢”。
奚辛不理她,自己也捏了块点心咬着吃,吃了几口,又拿出来两个圆圆的奶球放在杯子里,一倒水,泡成一杯闻着就很甜的牛奶。
林然发现了,这时候的奚辛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都爱吃甜的。
真的噬糖兽。
但在千年后,林然和奚辛同吃同住在无情峰的八年里,再没有见过他吃糖。
“奚柏远已经是半个废人,掌门江无涯会把他押回剑阁。”
林然听见奚辛冷冷淡淡的声音,他盯着她:“你还在担心什么?”
林然想说的太多了,可她什么都说不出。
她摇了摇头。
奚辛扯一下唇角,林然知道他很生气,生气她有心事瞒着他、不老实告诉他。
但他也没有逼她说,凶凶瞪她一眼,就冷哼着低头继续喝自己的甜奶,把瓷杯捏得咔嚓咔嚓作响,故意给她看。
霸道又娇气。
林然笑了一下。
奚辛看她一眼:“笑得真难看。”
林然揉了揉脸,放弃撑出来的表情,轻声问他:“江前辈过去了,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
“我又听不见,我怎么知道。”
奚辛懒洋洋:“左不过说说怎么处置奚柏远,杀不了他,就让他死心带回剑阁关着。”
林然沉默了下:“为什么不能杀了他?”
奚辛看她一眼,有点奇异:“你想他死?”
他还是第一次从林然语气里听出这样不掩饰的杀意。
“当着我的面,想让我生身的爹死。”
奚辛意味不明地翘起唇角,倒没有生气的样子:“你胆子真大。”
林然不说话。
“剑阁不会叫他死。”
奚辛把一块点心吃完,漫不经心舔了舔指腹的残渣:“他是无情剑主,就算残了重伤了,只要不死,就还是剑阁的顶梁柱…在江无涯接过新一任剑主身份之前,剑阁怎么都不会让他死。”
林然问:“剑主的身份很特殊吗?”
“应该特殊吧。”
奚辛含住拇指,忽然嗤笑:“要不奚柏远也不会被逼成个疯子。”
林然看着他。
“奚柏远心太大,什么都想要,随心所欲、想事事称心如意,又不想要束缚不想受委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奚辛有些漠然:“他早晚会有今日,只有他自己不信邪。”
林然哑然,低声说:“你恨他吗?”
奚辛看了看她,才答:“很早时候恨过,现在早无所谓了。”
“其实这样挺好。”
他沉默了一下,说:“奚柏远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人,他从小就没有掩饰过对我的厌恶,早早让我看明白,所以没有过期望,也就无谓在意,就这点讲,我也许还该谢谢他。”
林然无言。
那是他的爹,那是他本该得的父爱。
她去握他的手。
奚辛盯着她安抚握着自己的手那一脸不忍的表情,肉麻得不行,嫌弃得想甩开,但转念又一想,都送到手头的便宜干嘛要甩开,于是不客气地反手握住,握了个严严实实。
“许多人觉得我孤僻,觉得我可怜,可我不觉得。”
奚辛懒懒摩挲着她手背,嗤笑:“我只是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也不需要和他们要好,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人,我自然会自己动手去争…”
林然头皮一麻,因为这兔崽子说这话时,就抬眼直勾勾盯着她。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简直是怼着她脸问你丫听见了没有。
她恨不得砍断自己那只因为心疼而伸过去的手——让你欠让你欠,还心疼大魔王,自己才是最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那个好吧!
林然尬笑着试图悄悄收回自己的手,但显然已经晚了,奚辛直接攥紧,往他那边一拽,要不是林然死死抠着桌子,她能被生生扯进他怀里。
奚辛奸计没有得逞,不高兴:“哼。”
林然:“…”
奚辛勉强退而求其次,有一搭没一搭掰着她的手玩,林然紧张盯着他,很怕他一个开心就给她骨头拆了。
她就听他冷不丁说:“但他活着总是好事。”
“他活着,占着那个位置,有些东西就是由他扛着。”
奚辛垂着眼,长而翘的睫毛,显出几分难言的冷漠:“若是他死了,或者撂挑子不扛了,那扛的就是江无涯了。”
林然手下意识攥紧。
奚辛垂眸看着她攥成拳的手,第一次没有因为她对江无涯的在意而吃醋。
“奚柏远是个疯子,江无涯就是个傻子。”
奚辛抬起头,望着窗外,侧脸冰冷:“疯子还知道为自己打算,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自己不如意还会想发泄让别人和自己一起不痛快;可傻子不会,傻子满脑子都是苍生、都是正理,越沉重越隐忍,越绝境越往前,他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困死,把自己逼到死为止。”
林然的手轻轻地颤。
她想到千年后无情峰上那总是笑得无奈又好脾气的师父,想到原定故事线里一人一剑在祁山上灰飞烟灭的无情剑主。
奚辛收回目光,一点点掰开她紧握的手,揉了揉。
“你和我们一起回剑阁。”
奚辛用一点征询意思都没有的陈述问句对她说:“江无涯肯定会要求和奚柏远一起受罚,随便他,反正剑阁总不舍得打死他,我娘会去照顾奚柏远,正好让江无涯先留无情峰养伤,等他养好伤了,我们就离开剑阁,反正不能让他总待在奚柏远身边,他会越待越傻——大不了等奚柏远死了再回去。”
林然瓮声瓮气:“我还没答应啊…”
奚辛冷笑:“不许你不答应,不跟我们走你还想跟谁走。”
林然:“怎么就必须和你走…你怎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这么霸道。”
奚辛斜斜挑她一眼,眼波流转,媚态横生,他轻轻一哼:“你又不是才知道。”
林然却突然心里难受极了。
不是因为这霸道的逼迫,而是即使这样的霸道里都掩不住的娇气和骄傲。
属于少年人的快活,生机勃勃的娇纵。
“能和我们走,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揉她手指,凶巴巴说:“跟着我们,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也不会让你再像这次似的一个人流落在这儿,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仍你挑选,什么奇珍异宝但凡你看上都一定送到你手边,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们都可以陪你去。”
奚辛微微垂下眼,秀美的面庞终于染上浅浅的红霞。
“我和江无涯都去过许多地方,也比你大,日后他肯定都愿意让着你,我不一定会,但我也绝不会欺负你。”
长长的眼睫颤了下,他低低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待我们好一点…你,别欺负我们。”
……
书房里,很久都回荡着奚柏远的笑声。
江无涯站在那里,浑身慢慢变凉,眼睁睁看着他曾经最敬重的师尊、风流倜傥的剑仙尊者,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笑得狼狈又绝望。
“咳咳——”
奚柏远笑了好半响,笑得没有了气力,才止住笑,开始咳嗽。
他一声声咳着,唇角溢出血。
奚柏远笑望着江无涯:“无涯,我说的,你信吗?”
江无涯看着他,很久,哑声:“…信。”
九州第一人有多强大,什么能蒙蔽奚柏远的眼睛。
奚柏远没有必要骗他,这样的绝望也装不出来。
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奚柏远又笑起来,笑得却更像哭:“我便知道你会信,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想与你说…”
“…我恨啊,无涯,你知道师尊有多恨。”
奚柏远喉咙滚出细碎的声音,酒气上涌,他撑着额头半伏在桌上,哽咽:“我骄傲了一辈子,我挣扎了一辈子,我孜孜以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是场笑话啊。”
江无涯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有一种轰然山塌般的窒息感。
可他望着奚柏远痛苦的模样,还是逼着自己挤出声音,哑着嗓子低声:“您莫要妄自菲薄…”
“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就是。”
奚柏远似哭似笑:“我是个笑话,我师尊是个笑话,一代代无情剑主都是笑话…而你,无涯。”
他怔怔盯着江无涯,幽幽说:“无涯啊,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样的笑话。”
江无涯心口被狠狠撞一下。
五脏六腑被骤然暴动的灵气冲撞,一口腥甜的气从喉咙上涌,撞得他眼眶发热。
所有人都知道,问道是条登天路。
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路难、又慢、更险,要历尽千难万险、踏过血骨成山,一万个人里,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在半途死去。
但是没有人放弃,他们孜孜以求道、求长生、都相信沿着那登天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终会靠着自己的努力心想事成、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