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长老果断把侯曼娥抓走了,强行给她扔了一堆活儿,侯曼娥被迫忙成了陀螺,只能偶尔偷懒骂骂咧咧来找她玩。
所以就只剩林然自己在明镜尊者这里抄佛经了。
这个活儿说起来很枯燥,但其实并不难过。
方舟顶层一整层都留给明镜尊者清修,这里亭台楼阁、书屋客房样样俱全,连池塘和花园都有,除了因为禅刹不爱享乐、尚清苦,所以从来没什么吃的喝的,真的是什么也不缺。
偌大一层,只有三个人,明镜尊者和一个服侍他的禅刹小弟子,然后就是林然了。
明镜尊者作息非常规律朴素,一般在屋中静坐,偶尔去亭子里走一走;他在屋中时,林然就在不远处抄书,他出去遛弯的时候,林然就和小和尚一起慢悠悠缀在后面,还可以顺道去喂鱼,没多少日子,已经把池塘里的锦鲤喂圆了两圈。
今天也是这样。
林然正坐在外间的小几上抄书。
小几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木桌,没有装饰的花纹,桌角摆着砚台和笔墨,也不是什么法器宝器,都是凡人的文房四宝,一叠素纸放在手边,她写完一张,墨汁都没有干,得轻轻捏着一角放到旁边晾干,再抽出一张放在面前。
屋内没有香炉,可空气中却若有若无泛着一股浅淡的莲香。
又抄完了一张,林然揉了揉手腕,抬起头转转脖子,目光透过空置的博古架,望见内室静静盘坐在蒲团的身影。
内室空空荡荡,没点烛光,只有屋外斜阳透过窗映进来的微光,映亮了尊者丰腴的面颊,阴影中眉眼低垂,隐约可见优美的轮廓。
如果此时有人将他砌上金身,将他供奉在佛堂前,大概也不会有任何不合时宜吧。
林然想象着那一幕,歪着头笑了一下。
她在这里的日子其实很轻快的,有一种久违的宁静。
明镜尊者是个清淡的人,她来他身边,他也并不怎么与她说话,他们往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说是让她抄书,但其实对她是没有要求的,不管她抄多抄少,也不管她偷懒不偷懒,就像现在,她想写就多写点,不想写了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整一层各处任她来去,甚至随便自己找哪个舒服的地方睡大觉都可以。
也许大部分人会觉得这样过分清苦淡漠了。
但林然觉得这样超级快乐。
她又有点想偷懒了,把笔转了一圈,用笔尾去推半合的纸窗,纸窗受力、微微支起一角,笔尖的墨汁滴在她手腕,顺着雪白的手肘流淌了一小道,她也不在意,托腮望向窗外。
天空飘下来的雪越来越小了。
曾经鹅毛般纷纷扬扬覆满北冥海的大雪,逐渐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雪花,许多刚落到半空,就融化了,像是再被一阵大风吹过,就会彻底消失了。
林然望着雪花,望了很久。
后背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素布鞋底落在地面的声音。
林然缓缓眨了下眼。
她转过头,对上明镜尊者宁静的眼眸。
他有一双柔和的眼睛,看着人时,会让人也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明镜尊者伸出手,白皙的手掌微微伸开。
林然把笔放下,伸手过去——伸过去时,才想起手腕有墨迹,她赶紧想收回来,明镜尊者却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轻巧一挑,绕过那一线的黑污,慢慢压住她手腕的穴位。
林然感觉丹田轻轻一下针刺似的疼,远不如那次几乎将她撕碎的剧痛。
明镜尊者探查着她的情况。
“……”
半响,他垂眸,看着她:“你的丹田,已经裂了。”
“…嗯。”
林然并不奇怪。
她想了想,忽然一笑:“也许我该庆幸,它至少还没有碎。”
明镜尊者静静看着她。
他没有问她何以如此平静,也没有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明镜尊者沉吟一下,问她:“你可想回剑阁?”
林然看着他。
“现在还不想。”
林然却这样答:“我想先去小瀛洲,听说慈舵的熙舵主在那里,他也许愿意为我看一看病。”
明镜尊者有些没有想到她这个回答。
“…你应当想好。”
明镜尊者看着她:“这也许是你与剑阁的最后一面。”
林然一下笑了。
“之前,可是您亲口说的静待来日。”
林然轻声说:“您相信有来日,我也如此。”
明镜尊者微微顿了一下。
他凝视她一会儿,放开她的手。
林然收回手臂,用指腹轻轻擦那块墨渍,晕开的污痕边沿搓出桃花一样的粉,在雪白皮肤上渐渐泛染。
明镜尊者轻叹一声。
林然觉得明镜尊者实在贬低自己了,他说自己不如江无涯宽和,其实也是有很好的脾气。
他没有对她的话做任何评价,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林然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尊者!”
外面传来小和尚清脆的声音:“是剑阁的长老。”
林然走出去,看见龚长老匆匆大步而来,孤身一人,衣袂凌乱。
“尊者。”
龚长老眼眶发红,还未走到跟前,已经冲着明镜尊者深深躬身拱手:“剑阁封山了,可否请您暂时看顾门下诸弟子。”
他躬得更深,语带哽咽:“……我想回去一趟。”
他想回去。
万仞剑阁,总得有一个收尸的人。
第175章
万仞剑阁封山,对于所有知道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方舟在海面乘风行驶,浩浩海面仍然看似平静,深海之下却已经暗潮波涛汹涌。
邬项英只觉得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
他被田长老叫去。
邬项英踏进门,就看见田长老坐在中堂椅子上,脸色沉沉,神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师叔。”
田长老被从思绪中惊醒,就看见挺拔冷漠的青年站在面前。
“项英啊……”
田长老许多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是天照灵苑的长老,为宗门利益,觊觎着三山的权柄,也仍然跃跃欲试准备着将玄天宗或者北辰法宗拉下高位,让他们灵苑一偿千年万年代代的夙愿,也坐一坐那沧澜之顶的位置。
但这其中,从来不包括万仞剑阁。
三山为九州定鼎,剑阁悬中正之剑于沧澜之上。
万仞剑阁封山了。
那不是一个宗门在封山,那是海在倾,山在塌,是天空摇摇欲坠,是看不清未来的混沌。
“师叔,今天是怎么了。”
邬项英皱着眉说:“我看几宗长老神情都不对,剑阁的龚长老也叫了晏凌与楚如瑶去说话,许久还没出来。”
田长老没怎么听他说话,只专注看着邬项英年轻的脸。
他们年轻的首徒,被宗门寄予万千希望的未来神龙之主,天之骄子,灿如骄阳
——谁都可以出事,谁都可以死,但无论如何,他得好好活着。
田长老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剑阁出了些事。”
他故意用惯常的倨傲语气说:“按照祖师爷的盟约,剑阁出事,各宗都得派人,我们都商量过了,你们小辈们不必跟去,只有我们这些长老去,正好剑阁那女弟子身负洛河神书,得寻悬世慈舵,慈舵的人如今大都在小瀛洲,明镜尊者便顺路带你们一起去那里。”
“她去便是,我们为何也去小瀛洲?”
邬项英一听到林然的名字就露出不悦之色,断然说:“不用麻烦尊者,我自可以带着师弟们回宗门。”
“不行!”
田长老下意识严厉反驳,话音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他赶紧放缓语调:“天地刚刚灵气复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们不能自己回宗门,不止我们灵苑,剑阁法宗的弟子也如是,玄天宗的弟子也在珫州,明镜尊者能照看你们直到小瀛洲,到了东海,东海就是隔世之地,无论九州发生什么都影响不到那里,又有悬世慈舵的熙舵主镇着……”
邬项英越听越觉得古怪,眉头紧皱:“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田长老却绝口不提,只看着他说:“长辈的事与你们小辈无关,你就听尊者的话,到了东海该做什么做什么,现在着实空不出手来,等过一阵子,宗里自然派人来接你们回家……”
邬项英抿了抿唇:“听师叔的。”
田长老欣慰点点头,想到这一去便不知是否还能再看见他,越说越心头哽咽,他强忍着,不叫邬项英看出来:“项英啊,你是大师兄,得照顾好下面的师弟妹,自己也心里有数,你是我们灵苑的顶梁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往前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邬项英半是莫名其妙,半是哭笑不得:“师叔。”
“好了……便这样吧。”
田长老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摆了摆手:“去吧,我还得给掌门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