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王夫人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浅浅叹了口气。
黛玉心中隐约明白。
从前她就听闻这位表兄不爱读书,只爱与姐姐妹妹们玩儿,因而常被二舅舅教训。
说是顽憨好处,那都是夸了他。
实际上,应当是顽劣才是。
黛玉的心思不由偏了偏。
也不知晓那位幼年时遇见的哥哥,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该不会也同表兄这般吧?
不不。
黛玉随即又在心中否定了。
那个哥哥同父亲常通往来书信,与她也写过书信的。
父亲常说言谈举止便可瞧出一人的品性来,瞧那位哥哥的文字间,应是磊落大方的。
必然是不同的吧。
黛玉在思考的时候,王夫人也在打量她。
黛玉有所觉,她小心地瞧了王夫人一眼,霎地明白过来。
王夫人这样与她说,可是要她不要像其他姊妹那样,整日陪着那位表兄憨顽?
黛玉能明白王夫人的心思,但心底却多少有些难过。
虽说是外祖家,但到底不比自家,还要多费这样的心思。罢了,以后记在心头,多小心就是。
此时丫鬟来回说是老太太那里传饭了。
黛玉便又被带去了贾母的后院,一进房门,便见已有许多人伺候在侧了。
架势大得很,同旁的人家是有大不同的。
饭毕。
有丫鬟端了茶盘上来。
黛玉一怔,不得又想起来,早年那位哥哥离府时,曾嘱咐了她不少话。
那时她年纪小,后头许多都记不清了,但父亲却会与她转述。
其中便说过,饭后务必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黛玉知晓自己身体不好,叫许多人牵挂。因此这个规矩一守便是好几年。但这里已不是家中,身边也没有那位哥哥在。
此时围着她的虽都是亲人,但却都叫她陌生得很。
黛玉不愿叫人耻笑,更不愿添了乱子,只能暗暗下决心,要将从前在家中养下的习惯改过来,随外祖家一致才好。
黛玉瞧着别人如何做,便也跟着做。
她漱了口,盥手毕,才从丫鬟手中接过吃的茶来,跟着抿了几口。
贾母同黛玉说了几句话,又问她读过什么书,正说着呢,就听见一阵脚步响。
丫鬟道:“宝玉来了!”
黛玉却并不大想见这位表兄。
读的书未见得有她多,又是个顽劣的。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但丫鬟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年轻公子进来了。
这年轻公子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难怪家中那些姊妹爱同他玩儿,原来生得倒是讨喜的模样。
但黛玉也只是感叹一声,便没再放在心上。
比宝玉生得更好看的公子,她是见过的。
虽然如今已记忆模糊,但黛玉总记得,年幼时遇见的那位哥哥,生得更要好。
清风霁月一样的人物。
不似宝玉这样,瞧着便是娇宠大的,男孩子生成这般模样,叫人喜欢不起来。
那宝玉果然爱与姊妹玩闹,进门来,便将目光落在了黛玉的身上,开口就与黛玉攀起了话来。
黛玉心中不喜他,但当着一干贾府众人的面,她心中又知晓宝玉乃是贾府上下捧着的宝贝。嘴上便也一一答了。
贾宝玉见状却是来了劲,在问过她的名字后,竟是要给她起个表字。
“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三表姐探春在一旁笑了:“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也跟着笑:“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眼瞧着二人笑闹起来,黛玉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也是怪,黛玉脑子里不自觉地又想——
若是那个哥哥,怕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时,宝玉突地又问:“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突然脸色一变,扯下玉就狠狠往地上一摔,竟是发起了痴狂病来:“什么罕物……”
房中登时乱作一团,全部人都涌上去捡那块玉。
黛玉脸色也变了。她被挤得歪了歪,还险些摔倒下去。
这人真是不能惹的。
黛玉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又有些想落泪。
宝玉是外祖家中的稀罕宝贝,众人都捧着他。自己来时一路小心,但却偏惹得他摔了玉,早听说那玉是他的命根子……想也知道,该有人要怨她了。
那头一众人围着哄宝玉。
黛玉站在一旁,瞧着瞧着,心底却是有些泛起了凉意,越发不想再理会这位表兄了。
日后要更远着才是!
待终于将宝玉哄住了,贾母便将她叫到跟前去,吩咐奶娘,将宝玉住的地方挪出来,让给黛玉住。等过了残冬,再另做安排。
黛玉面上没显露半分神色,但心底那点儿温情已然被抹了个干净。
既是表兄的住处,怎能又让她去住呢?
早便去了信,让她来荣国府。却没早早安置出她的居所吗?
黛玉只觉得舌尖泛着苦意。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么?
黛玉至小体弱,但也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心底不由阵阵思念涌起,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母亲去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那个模糊的,属于那个哥哥的残影……
酸楚抵着心肺。
黛玉揪了揪帕子,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贾母哄了宝玉好生半天,才说动得他将碧纱橱将让出来给妹妹住。
但就算是如此,宝玉却还满心惦记着:“好祖宗,怎敢搅扰了您,从旁收拾个屋子出来便是……”
贾母喝他:“说的甚么胡话!”
但面上却不见半点厉色。
黛玉绞紧了帕子,手上再不动作了。
但内心却半点也不平静。
她没见过外祖母,但心中却是怀着孺慕的。只是到了此时,黛玉却有些茫然。
来时,一干外祖家的亲人,将她搂住哄着心肝儿,又说着受苦了之类的话……
怎的,却又安排不出个妥善的地方来呢,竟是让她和表兄挤在一处。纵使再如何收拾,再将宝玉挪到贾母院中去,但那也总是不像话的。
但纵使黛玉心中再如何想,那决定也是下了。
贾母说她带来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没几个能得力伺候的,便将身边的丫鬟鹦哥给了她,然后才叫鹦哥陪着她住进碧纱橱去了。
转眼,便是入了夜。
黛玉辗转反侧却是有些难以入睡。
一是床铺陌生得紧;二是想着贾府里头有个混世魔王宝玉,总叫她觉得心里梗得慌;三则是初来便是如此,一时间,黛玉竟是望不见前路如何……
她要在贾府待上多久,她不知晓。
将来如何,她更不知晓。
正是因为不知晓,所以才更叫她不安。
尤其今日宝玉一番举动,会叫二舅母对她心生不快吗?
黛玉想着便觉胸闷了许多。
此时有个丫鬟进来了,黛玉认得她,知晓她叫袭人。说是宝玉跟前很得力的丫头。
袭人笑了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鹦哥道:“林姑娘正在伤心呢,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便觉是自己的过呢……”
黛玉低声道:“不知道那玉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听说上头还有字?若是因我摔坏了,怕是大过。”
袭人笑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中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忙制止了。
但心底却有了点异样。
袭人说起这玉时,竟透着一股别样的亲昵味道,像是同宝玉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主子如命根子一样的玉,也能说“等我拿来你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