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这院子就积了一层灰,想来叶容之是不会再来这院子了,还是得想想别的法子找他,这般空等不是办法。
她拿起身旁的包袱背起,先去市集吃个早上饭,才迈出门口走了几步就见一人双手抱臂手中拿着剑,悄无声息的站在外头,胭脂看着远处的马车停了下来。
尤十一放下手对胭脂做了个请的手势,胭脂静默片刻才抬脚往马车方向走去,再走到马车前,里头微微荡出些茶香,安静祥和不自觉让人放松了警惕。
马车里头的人温和有礼只是表相,骨子里那样的心狠手辣都让人不寒而栗,他可以仅仅因为少时受过辱骂歧视而害了整个村的性命,就连其中刚刚出世的孩子也没有放过……
胭脂不待细想尤十一便替她撩开了车帘,胭脂毫无征兆的与里头的人对了一眼,里头的人眼眸透着几分凉薄,她别开眼默了片刻,终是一撩裙摆上了马车。
马车布置得极为舒服,铺了几层棉被,放了几只软枕,一侧摆了张小茶几,上头是摆着一碟点心极刚沏好的茶,上头缓缓冒着白烟。
胭脂不由沉了脸,合着她在院子里伴着风露睡了一宿,他倒是自在舒服的很。
叶容之一手撑着头,一手执着书斜靠在软枕上,一身清简青衫,腰间配着块暖白玉,微微支起一条腿,一派闲适悠闲的模样,马车缓缓驶了起来,叶容之自她上车以来就一直看着手中的书,不曾理会过她。
胭脂也不知究竟为何,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她竟然不怕,还主动送上了门,她不由感叹,果然是惯会伪装的,那表面的温润如玉已然叫她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这样下去她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胭脂盯着叶容之看了许久,他忽道:“阿容等了夫子十六年,夫子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他微抬起眼看向她,凉薄的眼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如清泉流石子般清列动听,“夫子说...这样是不是很不公平?”
胭脂看着他心中复杂,遗憾他终究走了这条不归路,又不耻他的所作所为,“若不是因为言宗,我连一个时辰都不会等。现下我人就在你面前,你若有什么怨恨便冲着我来,莫要牵连旁人。”车内一片寂静,胭脂也不急只静静等着。
马车缓缓压在石板路上,车内轻轻晃动着,车帘外头荡来早点铺子的热气,勾得人食欲大振;远远传来早起学童的琅琅读书声。
叶容之静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书坐起身,拿起茶几上的一块糕点递到胭脂唇前,贴着她的软嫩的唇上,似笑非笑道:“夫子还未用过早上饭,这是阿容特地为你准备的。”
胭脂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着,嘴紧紧闭着,眼睛只看着前方对嘴前的糕点视而不见。
叶容之见她不吃也不勉强,便自己咬了一口贴过胭脂唇的,便放下不吃了,细嚼慢咽之后看着胭脂慢慢笑起来,“夫子来时可与李兄说清楚了,往后可要一直陪着阿容了。”
胭脂不由侧目看向叶容之,勾了勾嘴角假意笑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叶容之面上笑着,声音略带几分阴沉,“夫子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胭脂微一蹙眉,眸中暗生愠怒,面上却不显,“那就要看阿容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叶容之往后一靠,看着她只笑不语。
胭脂不由眯起眼,暗道:混账东西,当你夫子老子我是软脚虾啊,总有叫你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胭脂想到此神情不由莫测起来,把自己比喻成阴沟好像不太对头……
胭脂自从到了叶容之的新府,连着十几日都不曾在府里见过叶容之,不过倒是送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其中有一只金丝雀甚得胭脂喜爱,每日总要逗弄几番。
今日府中大摆筵席,想来宁王势头大好,已然独占鳌头,如此下去只怕夜长梦多,叶容之留不得,他实在是个变数,胭脂想到此不由苦恼,她连人的衣角都见不到又要如何害他性命呢?
胭脂想了想提着鸟笼出来,院子的丫鬟忙上前紧紧跟着,又不声不响的活像是她的影子一般,胭脂虽然不习惯,但也没什么法子,毕竟自己不是她们的主子。
胭脂穿过几个园子到了前院,便被院子口站着两个小厮拦了下来,“姑娘请回,前头席间吵闹,恐扰了姑娘清静。”
胭脂站在院外,只听到里头的琴瑟歌舞声,嬉笑欢声好是热闹,往里头看了一眼只瞧见里头一角翠衣薄裙,旁的便再也瞧不见,胭脂不由有些羡慕,这日子过的到舒服,可怜自己只能逗逗金丝雀,“那便算了,他若是好了便请他来一趟后院,我有事相问。”
小厮行了一礼低头应是,胭脂就又提着金丝雀往回走,顺道四处逛了逛园子,慢慢悠悠才晃回了自己屋里等叶容之,等了不多时便睡着了,再醒来时也是两个时辰以后了,想来就这正午摆的筵席只怕要闹到晚间才好。
胭脂刚闭上眼睛打算缓一缓,就听外头丫鬟唤道:“公子。”胭脂惊得睁开眼睛忙又闭上,这真是猝不及防,她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他,索性闭上眼睛装睡,乘他放松了警惕再伺机而为。
叶容之嗯了一声,胭脂闭着眼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听觉上,他踏进来,想是在屋里看了一圈没发现她的人,稍作停顿便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进来了,后头又没了动静,胭脂听不见动静心中疑惑也猜不出他站在那处做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一般,危险而炙热。
胭脂撇开不舒服的感觉,认认真真的装起睡来,想她是个乱葬岗出身的,装死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装睡这一桩小事。
他站了一会儿才走了过来,胭脂能听到衣衫行走时发出的窸窣声,床榻一侧微微下陷,片刻后衣衫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指尖轻轻抚上她的眉眼,略带几分微凉。
胭脂虽有疑惑,但也耐着性子看他究竟要如何,索性他也没再做什么便停了下来撑在胭脂枕侧又没了动静,感觉一抹视线一直停留在她面上,慢慢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阴影压上来,一抹带着清冽酒香的气息袭了上来。
胭脂忙睁开眼就对上了叶容之的清润的眉眼,他的薄唇与她仅隔一指之距,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叶容之见她醒着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怀疑自己瞧错了一般。
胭脂见这般还有什么不懂,她心中尴尬,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忙伸手撑着他的胸口将他推开,自己也跟着微微起身,可才微微撑起身子,叶容之拿开她的手便压了上来,将她又压到在床榻上,叶容之看着她,清润干净的眉眼染上了几分迷离,越发显得衬得容色潋滟。
刚头距离虽然靠得近但到底没有碰到,但现下确是实打实的压着,胭脂都觉得胸口那两团被压的微微有些发疼,被自己的弟子压在身上,其羞恼之度可想而知,不由更生出几分震怒,这孽障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第33章
胭脂不由挣扎起来, 又恐外头人进来瞧见不成体统, 只能压低声音咬牙道:“给我起来!”
叶容之压着胭脂不错眼的看着她, 轻启薄唇, 低沉着声音唤道:“绾绾。”
胭脂闻言瞪大了眼睛, 忘记了挣扎看着他,见他眼中似有几分迷醉, 才松了一口气, 正要开口唤他, 他却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他柔软的唇略带几分凉意,一股清冽的酒香在唇齿之间纠缠。
胭脂忙别过头去,他的唇落在她的耳畔, 胭脂不由轻颤一下,忙转头道:“阿容, 你认错人了。”
他见胭脂避过他的吻,才微微撑起身子, 端详了片刻,忽道:“为何喜欢李言宗?”
“我是你的夫子,看清楚!”他竟然喜欢绾绾,那当初为何不抓住机会, 想当初自己可不知给他制造了多少次机会!
叶容之像是入了执念一般,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捏着她的下颚略带几分狠意的问道:“为何要喜欢李言宗!”
胭脂伸手想要给一巴掌把人拍醒过来先。
叶容之伸手按住她的手,压着她轻佻道:“是中意他的家世无可挑剔, 还是因为他相貌出众?”
胭脂颇有些气急败坏,这哪是喝醉了酒,这分明是中了邪了!
她看着叶容之颇有几分心累,“我如何知道沈绾为何喜欢他?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让他们凑成一对,平白给我添麻烦,要是早知道你喜欢她,我自然是会帮你。”
见叶容之冷冷看着她,像是不满意他说的话,她只得耐心地开口道:“姑娘家喜欢的无非就是相貌,家世,李言宗两者都有,性子又温和良善,自然招姑娘家喜欢,你那是改好了,自然也是有姑娘家喜欢的。”
他松开她的手,翻身往躺到床榻里侧去,闭上眼睛片刻后,忽道:“若是改不了呢?”
胭脂好不容易脱身,连忙坐起身子离了床榻,见他这样问便随口道:“你这样的性子是不会有姑娘喜欢的。”
胭脂整理好衣裳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有动静,便低声唤道:“阿容?”走近一看见他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刚头推他起来的时候将他的衣领拉开了一些,外头的青衫微开翻出白色里衣的一角,他的衣裳从来是一丝不乱,如今竟有几分遭人轻薄之感。
胭脂忽起意,她靠近床榻一膝半跪于床侧,又唤道:“阿容?”看着他双目闭着,黑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
胭脂眸色微沉,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里头的刀刃出了鞘折射出一道光芒。
叶容之必须得死,他是一个变数,他的存在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季傅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人,若是真让他扶了宁王上位,先不谈自己能不能好好护着李言宗,就论他这样的心性与宁王再混在一起,不出几年到地府报到的鬼魂只怕会把本就寒碜的黄泉路给踏平,孟婆熬汤的手都能活生生熬骨折了!
她在乱葬岗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些冤死枉死的,如何再能让更多人死于非命了,偌大的天下若是成了偌大的乱葬岗,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
胭脂举起匕首,正要一刀落在他的颈上,却在最后关头顿住,她看着他温和无害的睡颜,突然想起他少时那般懂事可爱的模样。
曾几何时,她也是极为心疼他的,如今即便不喜他的行事作风,也终究是下不了手。
胭脂叹了口气,又收回了匕首,“罢了,你现下死了我也没法子带你去乱葬岗看青衣唱戏。”让季傅自己想别的法子,凭什么让她做这档子糟心事。
她在屋里坐了会儿,又去外头喂金丝雀去了,那活蹦乱跳的鸟儿看着都能让她去了心中的烦恼。
待她出了屋子,床榻上的人才睁开眼睛,眼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喝醉的模样。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些日子,事情就来了。
胭脂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一时心软竟铸成了这般大错,旱灾之后本都已上了轨道,却不想赈灾最后关头出了差错,流民动乱,劫匪四起,伏尸已近数万,天子震怒,端王办事不力被禁于端王府中,胭脂不由闭上眼,天下已初现乱世之相。
端王一败涂地,从此与宝座失之交臂,季傅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扭转端王在百姓心中无能的印象。
民心所向才是君王。
这一局是季傅输了,胭脂错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叶容之竟然已经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那天下的百姓在他心中与蝼蚁无异,季傅如何斗的过他,他本就略胜季傅一筹,如今又是不择手段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季傅根本无力招架。
现下情形已成死局,胭脂握紧了手中的书信,心中追悔莫及,她真不该心慈手软!
胭脂站起身怒气冲冲的往前院去,后头的丫鬟连忙跟上,唯恐公子怪罪没看住人。
胭脂绕过几个弯弯曲曲的回廊,便见叶容之站在花园中修剪盆栽,那下手极为干净利落,眉眼带着几分凉薄之意,在秋日显得越发清冷,胭脂就站在回廊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剪。
他听见胭脂来了,手中微微一停继而又继续修剪,待修剪到满意的模样才侧过头看向她,眼中的凉薄都未曾淡去,看得人周身发冷。
他放下剪子走到胭脂跟前,立在台阶下看着她一言不发,胭脂见他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怒不可遏,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不躲不闪,头也没偏硬生生受了。
“畜牲。”胭脂面无表情的骂道。
叶容之面上浮起一笑,问道:“夫子不高兴吗?这天下很快就到手了。”
胭脂冷冷冰冰讽刺道:“到手了又怎么样,阿容,你这样的人配吗?拿百姓做梯子,你就是扶一百个宁王上位也照样一一跌下。”她顿了顿,言语中透着一丝后怕,“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改了多少人的命数,这天下若是大乱起来你怎么弄?”
叶容之闻言只觉可笑,他薄唇轻启吐的字都含着不屑:“乱了又怎么样,与我有什么干系,要怪只能怪他们命数不好,非赶上这个时候。”
胭脂看着他一阵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在林中见到你的时候就该掐死你。”
他静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其实我总在想若是那时死在李言宗的马蹄下会不会好一些,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和夫子去乱葬岗听青衣的戏了。”
胭脂一时塞然心中复杂,只觉眼前这人又是可恨,又是可怜。实在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根本没办法的沟通。
胭脂径直下了台阶越过他往园外走,她该回去好好打算下以后该如何。
不过走出几步,进来了几个小厮拉住园子丫鬟们往外拖,丫鬟们纷纷哭着跪地求饶,“公子饶命啊!”
胭脂见状忙拦在他们面前,不可置信的看着叶容之,“你这是干什么?”
叶容之但笑不语,他走到盆栽前拿起剪子剪下一株不怎么顺眼的枝叶,“她们看到的太多了,我不喜欢。”言罢,又转头看向她,淡淡提醒道:“夫子走错方向了,回屋可不是往园外走。”
胭脂闻言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衣领,吼道:“叶容,你是不是疯了,你究竟要背多少命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简直比乱葬岗的厉鬼还要可怕,人命在他眼里竟然这般轻浅,他当这是在剪草啊!
她动作太重,手中的剪子险些划伤她,好在叶容之手收的快,他放下剪子握上胭脂的手温和道:“夫子小心些,刚头差点伤到你的手。”
第34章
胭脂恶狠狠地抽回了手, 见那些小丫鬟哭得涕泗横流, 心中极为不忍, 她只得拉住叶容之的衣袖放柔了声音求道:“是我不该打你, 你要是心中不爽利, 我便由你打回来,你要打多少下便打多少下, 你放过她们好不好?”
叶容之弯起嘴角, 伸手微微拂过她的脸颊, 将她耳旁的碎发轻轻绕到耳后, “夫子心情不好,怎样对我都没关系的,阿容绝不敢心生怨言。”
胭脂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耳旁又是一阵哭喊求饶声,心中焦急只觉头痛欲裂, 叶容之这厮忒是难缠。
见小厮又开始拖着人往外头走,胭脂急忙上前却忽然浑身发软起来, 连站都站不稳直往后倒去,叶容之上前一步,将胭脂抱在怀里,他浅浅笑起, 声线干净清冽道:“夫子又走错了方向,还是让阿容送夫子回屋吧。”
自那以后,屋里的丫鬟就都换了,她问起原先的, 她们便面面相觑,一副不敢多言说的模样,胭脂心中有数,只怕她们是凶多吉少。
“姑娘,早上饭已摆好了。”丫鬟走近床榻扶自己起身走到外屋坐下,将筷子递上给胭脂,便静立于一旁等候吩咐,胭脂刚拨了一口饭想到里头的软筋散便没了胃口。
丫鬟见她不吃,忙道:“姑娘,你多少吃一些吧。”
“撤了吧,我实在吃不下。”胭脂勉力站起身进了屋里,一整日都不打算吃任何东西,叶容之根本就是疯子,难道他要一直自己当个废人般软禁起来。
到了晚间,胭脂正躺着挨饿,叶容之来了,他站在床榻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胭脂,片刻后让人撤了屏风,让胭脂可以一眼看到外屋满桌的菜,她闭上眼不去看,可架不住那阵阵的香味往鼻尖飘。
胭脂不由睁开眼睛看着叶容之,他今日穿得格外隆重,湛蓝色的衣袍腰间系着白玉带,缀着块白玉佩,头戴玉冠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想是刚回府就来了这处。
叶容之微微笑起,弯腰坐在床侧伸手将胭脂揽在怀里,低声问道:“夫子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