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最吃他这一套,每每被他吻热吻痒,情动腰软,自是求饶不止,师兄亦不理会,他便如师兄所愿,翻身将他拖至床内,行那阴阳之礼……
然而,所有美好幻想,截止在一样冰冷尖锐的物体抵上他额心的朱砂痣时。
起初孟重光没想到那是什么,待他想明白,却也没有动上分毫,甚至他还在继续模仿着徐行之佯睡时的一呼一吸。
然而,曲折幽深的冷气正从他胸口中泉涌而出,把他彻底冻僵了。
……他朦胧地想道,师兄会不会刺进去呢。
答案只有是或否,但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孟重光几乎是熬干了自己所有的神志与气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预想中的疼痛未曾出现。
孟重光听徐行之发出一声含糊的低骂,旋即是薄刃滑入鞘中的声音。
很快,他又躺回了原处。
在放弃刺杀后,他似乎也暂且撂下了一段心事,呼吸声在紊乱了一刻钟后,重归了安然平和。
这次听起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孟重光缓缓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翻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滞留在徐行之安睡着的脸上。
半晌,他对那睡着了的人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满心欢喜盼来的人要杀他?
看徐行之的衣服,明显是被刚刚投入蛮荒的,那么这十三年他去哪里了?
师兄是来杀自己的,那么,莫不是这十三年来,他一直同那九枝灯待在一处?!朝夕相对?!渐生情愫?!
纷至沓来的猜想和醋意几乎要把孟重光的脑袋挤爆。
但那熟睡的人又不能给他答案。
片刻后,孟重光穿戴整齐,漫无边际地晃出了房门。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他只想到一个暂时没有徐行之的地方,免得那正在他心头撕咬的怪兽突然窜出来,伤了徐行之。
他甫一走出塔外,便见一行人急匆匆迎面而来。
满身是血的周望被陆御九打横抱于怀间,周北南满面煞气横提长枪翼护在其身侧,二人均是面色苍白,更衬得周望身上的鲜血猩红刺目。
陶闲正背扛着周望平日惯使的双刀,那东西对他来说太沉了些,刀套将他单薄的胸膛勒得下陷了不少。
他脸红脖子粗地跟在最后面,但情势危急,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现在的窘态。
血腥气把孟重光从昏天暗地的迷思中稍稍拽出了一些。
他问:“这是怎么了?”
陆御九来不及答话,惶急地抱着周望往元如昼的屋子里去了。
周北南怒意勃然,一双眸子里拉满血丝:“我道他们今日怎么打了就跑,敢情封山的老王八蛋设了埋伏,百十来号人蹲在山坳里,专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他想把略有凌乱的头发向后捋一捋,却发现发冠已是歪歪斜斜,心中火气更旺,干脆一把将发冠也扯了下来:“这群欠埋的灰孙!亏得阿望只是伤在皮肉,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这群人的脑袋一个个削下来!”
孟重光对此反应不大:“元师姐在,该是无恙。”
这时候,陶闲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塔前,想要将负累卸下,却因手臂纤细无力,解不下刀套,往侧旁歪斜跌撞两步后,和那青铜双刀一起栽翻在地。
周北南这才发现双刀一直叫陶闲背着,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滚在一处的刀和人拆分开来:“小陶,你怎么也不喊一声?”
陶闲咧嘴轻轻一笑,手软脚软地扶着塔身爬起,说:“我,我去守着阿望。”
看到陶闲,孟重光自然想起了与他形影难离的另一个人:“曲驰呢。”
陶闲抹抹汗,答:“我与,曲,曲师兄,半路上……”
周北南及时阻拦住了他:“得得,你先歇了吧。等你说清楚得到猴年马月去。……小陆赶过来的时候,阿望已伤得很重了,我护着他们俩杀出来,半路上恰好遇见小陶和曲驰他们寻灵石回来,曲驰替我们拦住他们,我便先带他们回来了。……我瞧曲驰那架势,恨不得屠了整座封山。”
陶闲为曲驰申辩:“曲师兄,不是惹事的性情。”
周北南言简意赅道:“那是没惹急他。”
说罢,周北南又转向孟重光:“我还是不放心,得去看着阿望。……你这是又要出去?”
从头至尾,周北南没提上徐行之一句,看来是因着周望受伤,情势混乱,前去找寻他们的陆御九尚未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于他。
孟重光麻木地应了一声,神志倒是稍稍清明了些:“我……去蓝桥坡,采些蕙草来。”
周北南听他这么说,难得从焦灼中挤出了一丝轻松神情来:“多采些回来,阿望喜欢那玩意儿的味道,放在房中,她恢复得也能快些。”
孟重光应也未应便飘出了塔去。周北南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他也未曾回头。
……若知道后来会发生些什么,孟重光抵死也不会出塔,也不会放任能够自由活动的徐行之留在塔中。
谁也不知孟重光的房中还睡着一个徐行之,因而徐行之一觉醒来,溜达出塔时,均聚在了周望房中的塔中诸人竟是谁都没有发现他。
昨夜曲驰见了周望的血,极痛极怒间,仗剑一路闯入封山,整座封山都被他清了个空空荡荡。
那封山之主兽皮人自视甚高,特趁孟重光不在时奇袭于塔,想给这抢占了他地盘栖身的一行人一些教训,未料想会遭到这般报复,被硬生生赶得遁出封山主峰,携美姬狼奔豕突、穷途末路之际,路过塔边,恰见徐行之在塔外溪边浣手,又被姬妾黄山月指出此人乃风陵山徐行之,是孟重光最为爱重之人,报复之心顿起。
而那厢,孟重光经过反复思量,已经想通了不少。
最坏的结果,不外是师兄成功被那该死的九枝灯蛊惑了心神。
只要今后师兄呆在他身边,早晚会回心转意的。
再者说,昨日师兄有那样好的机会下手,他都没能下得去手,可见师兄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在乎自己的,不是吗。
想通这一点,孟重光欢天喜地地捧着一捧蕙草自蓝桥坡返塔。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空空荡荡、死寂一片的房间。
待他再找到师兄时,师兄躺在兽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内,浑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黄麻绳抽尽。
虽有黄山月在旁劝阻,但兽皮人眼见麾下势力受到曲驰如此重创,其意难平,为着报复,竟是生生将徐行之打得气绝当场!
亲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内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侧。
那双眼睛尚睁着,倒没有太多痛苦,似是为自己这回的死法而感到戏谑好笑。
孟重光带着满手还未散去的蕙草兰香,把徐行之鲜血淋漓的脸捧起,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下去。
师兄,稍等等,下次我不会叫你这么痛了。
……少顷,空气中又腾起了一片繁杂的硝光金火。
正居中空的光轮像一只光溜溜的独眼,注视着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烧起来的漂亮青年。
它像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又像是漠然旁观的冷眼。
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出烧得丝丝作响的沸腾黑血,片刻后,他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十几米,才逐渐腾出些力气,发狂似的朝藏尸地奔去。
再来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
凡事俱有因果命数。一着不慎,由他亲手埋下的前因便会酿出苦果。
因而这回,他没有让师兄绕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时叫住了打算纵身追缉封山诸人的周望,徐行之却被周北南缠住逼问,好一通险象环生后,孟重光才得以带徐行之入塔。
第二日,得了线报的兽皮人蠢蠢欲动,想要挟持徐行之,孟重光在发现四周有探子窥伺之后,假意离开,果真引得那兽皮人亲自出手。
孟重光趁机生擒于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对待师兄的手段将他活活打死,谁想封山竟像是发了疯似的拼死来攻,想将兽皮人救回。
他只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战御敌,谁想那兽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闹出响动,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后,趁机将体内灵力引爆,把师兄炸成重伤。
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时,徐行之数根胸肋均被炸断,断骨插入脏器之中,已至濒死之境,即使元如昼在身侧,也再无转圜之机。
在徐行之气息断绝前,孟重光抱着他,谁也不许靠近。
一声声的喘息从孟重光仿佛被撕烂成碎布的肺中挤出,他的每一声呼吸,听起来竟是比脏腑尽毁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
突地,他听到徐行之喃喃道:“钥匙。”
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移至自己身上来:“师兄,求你不要说话,不要……”
徐行之已然失却了神志,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着他,用这仅剩的一点生机,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蛮荒钥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话,你得去这四个地方……”
他说了四个地名。
四个地名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像是被火炭烤过的生铁,一笔一划地烙在了孟重光心头。
他不愿多去想为何师兄会知道蛮荒钥匙的所在,只哑声道:“师兄,我记下了。”
徐行之笑了,大量泛着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视线却滞在了虚空一隅,活气俱散,神魂灭去。
孟重光将徐行之的尸首放下时,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双目投出带有腥气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兽皮人身上。
——此人手上,沾过两次师兄的血。
……你且等着,迟早我要与你算这笔账。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在循环往复之间,孟重光渐渐淡忘了年岁几何。他所有关于时间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轮为起始点。
然而终点又会在哪里呢?谁又能知道呢?
因为徐行之没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尽心照顾于他,也难免失于疏漏。他奋力填补着所有他能够想到的漏洞,却还是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一次,在料理过兽皮人、从他体内取出碎片后,他按师兄给出的四个藏钥匙的地点,单独离塔,自行前往各地查看。
但从虎跳涧折返回来时,他发现,高塔被烧掉了。
元如昼、周北南、周望、陆御九和陶闲均葬身塔中,唯有曲驰逃出塔来,身负重伤,悬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在孟重光走后,魔道遣了大批人马,将徐行之强行劫走了。
下一次,他便学乖了,把所有人一起带上,前往虎跳涧。
谁想,虎跳涧中有南狸布下的二十七迷阵,蛊惑人心、幻象迭生,而之前的几次轮回,也已大大充实了孟重光的噩梦库存,让他神智癫迷,痛苦难当。
在和师兄被强行拆分开来后,孟重光心急如焚,尝试破阵。然而这二十七阵诡艳奇谲,阵眼隐晦难觅,他愈想快快破阵,愈是举步维艰。
待他破解所有阵眼、半疯癫地闯入南狸的石殿中时,吞噬了叶补衣残魂的徐行之已被恼羞成怒的南狸抽出魂魄,注入了殿侧人俑之中。
徐行之那满身的血就像是火焰,泼喇喇地烧到了孟重光身上来,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投入了湃然的熔炉之中。
好在他没有疯癫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忘记烂柯阵法的绘制之法。
又一次的轮回开启,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涧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惨痛教训,叫他再也不敢轻易让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视线。
这回他们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阵之中,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总算成功地自南狸手下救出了徐行之,并从死去的南狸那里搜得了钥匙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