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相神情难看,皇帝很满意。
他并非不计较梁心铭的女子身份,也不想开女子参加科考的先河,他为梁心铭打破祖制,因为她是梁心铭,换一个女人来,未必就能得到他这般纵容。
皇后说的对,不论梁心铭是男是女,也不论她以何种方式出现,她挽救了大靖,就是应运而生。
这正符合广惠方丈的预言。
这预言早在几年前就下了,而白虎王谋反十多年前便已经准备了,诚王被害也是他登基前的事,当这些事全都汇集到梁心铭身上,靖康帝不能不关注她,认定她就是自己天命所归的臣子。他不想放梁心铭回家。就像皇家选皇陵,找到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倘若截断了龙脉,或者破坏其中任何一处山水树木,风水就被破坏了,是要影响皇家运势的。他怕梁心铭走了,他的天命会被改变。
这话他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他只能运用策略留下梁心铭。
梁心铭温水煮青蛙一样,一步步走上朝堂,最终破解了欺君之罪的危机,给了他启发,他便也这样行事。
他一面答应苏相罢免梁心铭,一面让苏相找人接替梁心铭。在这期间,梁心铭是女子的消息将传遍天下,不服气的人肯定很多。那就来呀,若比梁心铭做得好,他一样重用;比不了梁心铭,就别多嘴!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朝堂上有个女官员叫梁心铭,便麻木了、认可了……
这一场纷争终于落幕。
不论怎么说,这对王家来说是喜事,众人纷纷向王谏王亨祝贺,连苏相和崔渊等人也不例外。
王谏笑容满面,王亨由衷喜悦。
梁心铭更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接下来便是乾阳殿宴会。
靖康帝请皇后一起去,皇后摇头。她是个谨守规矩的人,皇上下旨赦免了梁心铭,对于是否罢免梁心铭,她便再也没插嘴了,任凭皇上裁夺。
凤驾离开,群臣躬身恭送。
梁心铭特地上前拜谢。
皇后忙搀扶起,微笑打量她,并没有热络地拉着她说这说那,只轻轻点头,心里想:深宫寂寞,往后本宫可以召梁大人——不,是王大奶奶进宫喝茶、下棋了。
皇后始终认为自己不同于一般的宫妃,非是以色事君王,而梁心铭以才智改变了命运,洗清了冤屈,以女子之身博得如今地位,她深为敬佩,所以引为知己。
梁心铭对皇后也很敬佩、感激,能容忍女扮男装、秉公说话,这国母胸襟气魄都不寻常。
梁心铭送走皇后,一回身,正与青龙王秦伊凡目光相碰,觉得这人看她的目光沉沉的,暗自警惕。
秦伊凡自进了乾元殿便谨慎地沉默,哪怕心里十分想架桥拨火,也忍住了。因为他发现,大靖的文臣武将并不平庸。这个时候,靖康帝心情不好,对峙的两方大臣心情也不好,他若是敢撩拨,没准就都冲着他来了,因此在旁看着。看得心痒痒的冲动,巴不得他们再吵凶些。
最后,靖康帝对梁心铭的处置,让他又喜又忧。喜的是梁心铭留在大靖朝堂,必定会招致天下士子反对,可以利用这来做文章;忧的是梁心铭太厉害,不能除掉这个隐患就罢了,她居然还要继续做官,十分棘手。
梁心铭回身,王亨接住,低声问:“可熬得住?熬不住再吃一颗。”梁心铭摇头,她要留着肚子。虽然这种宫廷宴会没什么好吃的,那也比吞一颗药丸子强。
靖康帝刚要起身,率群臣去乾阳殿,忽然殿外报:大理寺少卿卫凤祥有要事见驾。
梁心铭立即警惕,卫凤祥这名字她熟悉,这次京城百姓上告的官员中,很不幸有此君。再者,今日太庙祭典,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宫中,各衙门就算有大事,也该等主官出宫以后再行处置。卫凤祥以“要事”之名求见皇上,必不是小事,不然等见了皇上他吃不了兜着走。
靖康帝也想到了,又坐了回去。
“传卫凤祥!”
卫凤祥进殿见驾,从袖中掣出一本奏折,奏道:
一大早,城外的登闻鼓被敲响,有人告御状;同时,大理寺的堂鼓也被击,两处均告同一人,乃是京都知府、都察院左都御史梁心铭,亦是王家大少奶奶林馨儿。
苦主为徽州华阳镇乡绅童世贵,称十年前林馨儿逃离王家时,被王家发狂的猛虎追踪,林馨儿为求生,将他的庶女翠儿推出去喂了老虎,自己逃走。
说罢,双手捧着奏折呈上。
沈海急忙跑下来接了,呈上去。
梁心铭猛转脸,看向卫凤祥。
其他人则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王谏和王亨第一反应是要去梁心铭身边安慰她,告诉她不用惊慌,然金殿上按班排列,容不得他们放肆乱窜,只好按捺住一腔焦急,静候皇帝发落。
卫凤祥见众人一脸震惊,仿佛在意料之中,暗自舒了口气。只是他没想到:就在刚从,梁心铭的女子身份已经公开,并获得皇帝下旨赦免。众人震惊的非是她的身份暴露,而是她金蝉脱壳这件事。若此事属实,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太令人惊悚,不但难逃律法惩处,更要身败名裂!
第745章 亮爪(1)
靖康帝看了奏折,面沉如水。
他盯着奏折,好一会不出声。
群臣屏息等待,仿佛过了很久。
终于,他们听见上方传来问话声:“梁心铭,此事可是真?苦主所告是否属实?”
梁心铭出列,从容回道:“皇上,微臣‘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若真有此事,怎的当年不见他找女儿?若真有此事,怎的早不来告?微臣连番破坏反贼阴谋,又惩治了奸佞,得罪人太多,难免有人记恨。”
她内心可不像外表那么从容。
她无愧于天地,但对翠儿有愧。
哪怕翠儿当时死了,她也无法忘记自己将翠儿递出去时罪恶、恐惧的心理;更何况,这里不像她前世人死后烧成灰,这里的人们对死者遗体怀有一份尊重。
现在,对手利用翠儿来对付她了。
她既女扮男装冒用梁心铭的身份现世,又怎会不警惕当年留下的隐患。既警惕,便要防备。她却未做任何行动。简而言之,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她这样做,出于几方面考虑:
第一,当年在山中,除了吴繁,应该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猛虎吞噬翠儿,若有的话早就传开了,王家也不会认为林馨儿被虎吞噬,王亨也不会伤痛六年。
第二,吴繁也没能分清老虎吃的是翠儿还是林馨儿,只是见梁心铭长得像林馨儿,才怀疑馨儿没死,故而在会试时试探梁心铭。孟家也好,林家也好,都怀疑梁心铭就是林馨儿。馨儿既没死,老虎吃的是谁?敌人只要去华阳镇排查,便能查出翠儿在那之后再也没出现在镇子上,进而怀疑翠儿被老虎吃了,而林馨儿逃了。
翠儿是如何被虎吞噬的,真相并不重要,哪怕她是主动扑向老虎的呢,都洗刷不了梁心铭的嫌疑。
无论梁心铭怎么解释,也难以取信于人,若再出手掩盖,比如弄一具女童的尸骨丢在山中伪装成翠儿的尸骨,都是不智的,等于授人把柄,坐实了她想掩盖事实真相。
因此,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和王亨相认后,她让王亨派人去华阳镇,留心是否有人追查此事,希图抓住暗中的敌人,揭穿对方、反制对方,除此外,她真想不出任何对策了。
当然,她还可以编一套完美的说辞洗清自己,证明自己清白,然多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遮盖,最终遮不住,暴露自己。
她不敢撒谎、不敢欺心!
靖康帝微微颔首。
他自是相信梁心铭的。
王亨悬着心关注梁心铭,见她应对从容,这才放心,也奏道:“皇上,反贼这是狗急跳墙了。”
靖康帝笑了,“狗急跳墙”这个词让他很愉悦,再者他肚子也饿了,不想再耽搁,因叫道:“公孙羽。”
大理寺正卿公孙羽急忙上前。
靖康帝吩咐道:“朕命你仔细审问此案,查清内幕,对那诬告的刁民严惩不贷!”
公孙羽:“……”
这还没审呢,就断定是诬告?
不仅他,其他朝臣也神情异样,觉得皇帝太过宠信梁心铭了。不知情况的卫凤祥更是错愕不已,这与他预想的不一样。他预想中,皇帝应该又惊又怒。
金尚书频频看前面的苏相。
苏相纹风不动。
崔渊也不言不动。
金尚书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又无法询问,也等不及出宫再找他们商议,他敏锐觉得这是扳倒梁心铭的唯一机会,他不想错过,所以要出面了。
他们不满意,王家父子也不满意。
不等他开口,就听王谏道:“皇上,臣请将此案交于三司会审。”对方是告御状,且告的是朝廷二品大员,要么由皇上亲审,要么交由三司会审。王谏当然希望三司会审。
苏相忙道:“三司主官,王家占了两位,如何审?梁大人肯定要回避,小王大人按律也当回避。”
王谏道:“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大人可主审。”
金尚书道:“林大人受过梁青云恩惠,该回避。”
王谏针锋相对道:“公孙大人才弹劾过我儿,也不适合做主审官。”谁知他会不会公报私仇?
双方瞬间又对上了。
那只能由皇上亲审了。
众人都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靖康帝很恼火——
还让不让人用膳了?
金尚书见皇帝迟迟不下决定,以为他存心偏袒梁心铭,便趋前奏道:“皇上,微臣以为此事未必是诬告。王大奶奶当年不是被虎吞噬了吗?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梁心铭转脸,定定地看着他,淡声问:“皇上命金大人主审此案吗?这里是公堂?”
金尚书道:“这里不是公堂,本官也不是主审官,但皇上在上,有人告御状,难道梁大人不该向皇上陈述内情?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说的隐情?”
梁心铭道:“陈述什么内情?”
金尚书道:“大人是如何脱身的,老虎吃的又是谁?”
他一面问一面后悔,之前大家一心只在女扮男装上做文章,竟将这么关键的问题忽视了,想当然地以为梁心铭是凭机智从虎口脱身,毕竟她才智过人。
梁心铭面无表情道:“本官说大人挪用户部帑银。”
金尚书瞬间变脸道:“胡说!你这是污蔑!”
梁心铭点头道:“是胡说。本官若告你,便要将你在何时何地挪用,挪用到何处,证人是谁,证据有哪些,一一摆出来,然后大人才好据实一条条反驳。否则只凭一句空话,如何陈述?又如何说得清楚?”
金尚书道:“这不一样……”
王亨打断他,揶揄道:“金大人,你不懂查案可以请教内行人,比如本官。若是随便什么人上告朝廷官员,先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官员拘押审问,岂不乱套了?你要先去查原告所说是否属实,搜集证据,才能传被告对簿公堂。”
金尚书脸色紫胀。
卫凤祥忽然道:“皇上,原徽州府知府吴子葵流放西北玄武关外,现已回来了。”
皇帝疑惑问:“吴子葵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