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柏点点头,“神经鞘瘤是良性瘤,不用担心它恶化,唯一担心的就是肯恩现在还小,这神经鞘瘤会不会随着他的年龄和他一起长大。”
叶医生一手做掌一手握成拳头,他动了动拳头,“这是瘤。”他又动了动手掌,“这是神经鞘。”
“它们原来是这样的。”拳头轻轻挨在手掌边上,“但是神经鞘瘤如果变大,神经鞘是柔软的,它就会嵌进去。”手掌轻轻包裹住拳头,“如果那时候再手术,手术难度和风险就更大了。”
“同时,变大的神经鞘瘤对神经压迫更加大,也可能使现有症状加重,且易引发上呼吸道感染。”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感染几乎就是一件致命的事情,而喉返神经麻痹导致声带外展,大大提高了上呼吸道感染的几率,这个道理庞德和沈娜也是知道的,他们的面色更苍白了。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从x光片来看,这个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比较大的,我的建议,还是手术,你们回去考虑下吧,这不是急症,你们有足够的时间。”
沈娜抱着小肯恩,不停亲吻着他的面颊,小肯恩嘴角上扬嘴巴微张,露出好似在笑的表情,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赫赫”的声响。
“那医生,我们回去考虑一下。”庞德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叶一柏点点头,将两张x光片递还给他们。
“叶医生。”走出办公室,乔娜叫住了他。
“怎么了?”
乔娜从护士台后的抽屉里拿出四张五十美元的纸币和一张纸递给叶一柏,“刚刚赵云生的女儿跑回来过,塞给我这个就跑回去了,我还以为她弄错了,然后看到了里面的小纸条。”
叶一柏接过那张小纸条,打开。
“爸爸说,不能随便收别人东西。”一句短短十二个字的话,错别字就有六个,这句话的最后还画着一张笑脸。
叶一柏摇头苦笑,将那四张五十元纸币收了回来,“谢谢你,乔娜。”
乔娜耸耸肩,继续埋头工作。
因为不用再值夜班的缘故,叶一柏晚上的时间空闲了不少,下班后便和裴泽弼一起在附近的家常菜馆吃了点东西。
两人的工作性质都特殊,刚确立关系本该蜜里调油的日子,愣是让两人过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抽个空一起出来吃个饭,没空晚上打个电话,至于更进一步的事情,总好像还差了一个契机,那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契机……
“叶医生,谢谢您,我本来还想着约不上下礼拜一的号该怎么办,没想到您还专门抽空给我们看检查报告。”
翌日上午,叶一柏依约替昨天的门诊病人看完检查报告,沈红益和魏母及魏如雪等人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许久了,见叶一柏办公室里最后一个病人走出来,魏如雪赶忙敲门走了进来。
“叶医生!”
“哦,魏女士。”叶一柏有些诧异地看着神情紧张的魏如雪。
“那个,您昨天说的病人家属谈话,我妹夫和母亲都到了。”魏如雪有些拘谨地说道。
叶一柏洗了洗手,随后用干净的抹布擦干,“哦,术前谈话是吧,那本来安排在中午的,不过你们既然提前到了,我们就现在谈一谈吧,你让你妹夫和母亲进来吧。”
同时,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劳拉,把魏如兰的术前告知单拿过来。”
“坐吧。”他对走进来的魏母、沈红益和魏如雪说道。
魏如雪扶着魏母颤颤巍巍地坐下,沈红益和魏如雪则还是选择站着。
叶一柏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在座位上坐下,“术前告知书病人自己已经签过字了,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家属们交道一声。”
劳拉拿着告知单敲门进来,将其中一份递给三人。
“我们即将要进行的手术叫做前颞叶切除术,我们已经通过脑电图确定了魏如兰女士癫痫灶的所在,就在颞叶。”
叶一柏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白纸,拿笔在上面画了个人头的图案,“颞叶位于耳朵上方的头部两侧,我们这次要切除的是左侧,我会在魏如兰女士的颅骨颧骨额突之后和颧弓之上钻三到五个孔,并沿孔打开脑硬膜……”
叶一柏在这张图上用一种通俗易懂的话向魏如雪三人解释了一下下午即将要进行的手术,魏母听着动辄在脑袋上开孔的话,不由心惊肉跳,魏如雪和沈红益的面色也有些苍白起来。
“前颞叶切除术手术难度不算困难,困难的是是否能彻底清除癫痫灶和最大程度保留地健康颞叶和减少病人术后并发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同时我也希望不管是术前还是术后,家属能给病人最大程度的支持和关爱。”叶一柏道。
魏母抹着泪连连点头,沈红益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对上叶一柏冷静的目光,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魏如雪和魏母一样,眼眶已然有些发红,叶一柏上次已经拒绝了她和沈红益的红包,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让眼前这位叶医生更加用心一些。
她将一个熟悉的包装袋放在叶一柏办公桌上,“叶医生,这回真的只是茶叶,我们没别的意思,就当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您收下行吗?”
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包装袋,只是这回装的确实只有茶叶而已,叶一柏用手拉开袋子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熟悉的精致木盒,他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魏如雪确实是把她家里最好的绿茶给拿过来了,但是她大概不知道,这个木盒子是叶家送礼专用的,每年茶园里最好的茶叶,最嫩的那几片,都被搜集起来用这种精致的木盒装着,送到和叶家有关系的杭城各大权贵的家中,这木盒子每家还都不一样,而作为杨素新娘家,杭城工务局第一人的杨家,每年拿到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一批。
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还因为偷喝这种木盒装的茶叶被叶广言罚站了一下午,没想到原主小少爷在叶家都喝不到的东西,他却在医院里见到了。
“那我就拿一盒。”叶一柏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盒来,“不能再多拿了,这可是犯错误的。”
“只是茶叶而已,都是家里吃不光的存货……”魏如雪还待再说,却被叶一柏抬手阻止,“好了,魏女士,你再说我们就都尴尬了。”
叶一柏的直白使得魏如雪面上讪讪的,不过叶医生好歹收了一盒,也算表明了他的态度,使得魏如雪和魏母等人都安心了不少。
几人走出叶一柏办公室,回到魏如兰的病房,魏如兰正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她手里拿着那把剃刀,正慢慢往她自己头上移去。
魏如雪在叶一柏办公室就已经红了的眼睛瞬间就涌出泪来了,她上前拿过魏如兰手里的剃刀,“我来吧,当年你出嫁,也是阿妈和我替你梳的头,现在阿妈年纪大了,长姐如母,我来帮你。”
魏如雪右手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将剃刀放在了魏如兰头上。
“一剃剃到头,病痛都逃走。二剃剃到头,无痛有无忧,三剃剃到头,一切都从头。”
乌黑的头发一束一束掉下来,不仅是魏如雪,魏母和沈红益都不由红了眼,沈红益张了张嘴巴,又颓然地闭上了嘴巴,魏如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要负大半责任。
“姐姐。”魏如兰突然抓住了魏如雪的手,吓了魏如雪一条。
“你做什么?你不知道我手里拿着刀吗?”魏如雪急道,刚刚魏如兰的手差点就直接撞到刀刃上。
魏如兰抓着魏如雪的手,抬起头来,她看着一脸急色的魏如雪,忽然有些郑重地开口道:“等我出来,等我出手术室,我就告诉你。”
“啊?”魏如雪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但是魏如兰却是不说话了,她看着梳妆镜里陌生的自己,等她出来,等她出来她就告诉她,东儿是能治的。
与此同时,杨家别墅
“我要阿妈!我要阿妈!”杨东坐在客厅里,将佣人的手里的碗推向一边,不肯吃一口。
“东儿,你不乖了,我跟你说过了,姨姨生病啊,你阿妈要照顾姨姨,她明天就回来了,你不能闹脾气。”叶芳接过佣人手里的碗,蹲下人来杨东喂饭。
杨东抿着嘴不肯张开。
杨东不张嘴,叶芳就一直抬着手,两人大概僵持了五分钟,杨东才慢慢张开了嘴巴。
叶芳将一勺饭喂进杨东的嘴巴,她知道她这个弟弟虽然爱闹,但却也最是心软。
“芳、姐、姐,阿、妈……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杨东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眼神却格外认真。
叶芳惊讶地看向杨东,她没想到向来霸道爱闹的杨东居然会这么想,想起舅妈曾经叮嘱她的话,“东儿看起来霸道,其实心思最是敏感,你待他好,他感受得到,所以也爱和你在一起。”
“想什么呢,你妈妈最疼你了,那吃完饭,我们去医院找妈妈,好不好?”叶芳道。
“真的?”
“姐姐骗你干嘛。”
杨东闻言,脸上露出笑容来,配合地张开了嘴巴,一口一口将饭吃了下去。
饭后,叶芳也依诺带着杨东坐上了车,她虽然不知道魏如雪是在哪家医院,但是杨家司机知道啊。
“去舅妈在的医院,我们有事找她。”叶芳道。
司机闻言点头,也不问其他,直接踩下油门向公共租界开去,车子驶过法租界驶入公共租界,叶芳心里的那股子怪异感越发浓厚了。
想起魏如雪前几日见到她时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而这个猜想在二十分钟后,杨家的车停在济合医院门口时变成了现实。
“表小姐,这洋人的医院查得严,只有预约过的病人的车才能开进去。”
叶芳点点头,“没事,我们走进去就行。”
她带着杨东下车,向济合走去,抬头看向济合那大大的招牌,金发碧眼身子挺得笔直的保安,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好像短短几日,她二十几年的世界就完全被颠覆了,叶娴叶一柏,曾经在她身后的人,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她够不到的位置上。
魏如兰的推床由魏如雪、沈红益、魏母以及几个护士推着向手术室而去,叶一柏还在护士台交代其他病人的事情,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才示意比利和王茂跟他走。
护士们已经将魏如兰推进了手术室,魏如雪等人被拦在手术室门口,正有些焦急和忐忑不安,见到几个白大褂过来,她赶忙站起身来。
“叶医生!”
“手术时间可能有些长,常规手术过程大概四个小时,然后加上麻醉,术后体征监测,大概会要五个小时,如果术中遇到困难,比如癫痫灶位置不好之类的,那手术时间可能还要延长,所以你们家属不要太着急。”
“好,好的。”魏母和魏如雪连声道。
“阿妈!”杨东欢快的声音在济合走廊里响起,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向那个门口满脸写着高兴的小胖墩看去。
魏如雪先是一喜,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她看向杨东身边的叶芳,又迅速转头看向叶一柏。
她是打定主意在魏如兰手术前不把她和叶家的关系透露出来,却没想就在这个要紧关头,叶芳会出现。
魏如雪有些紧张地盯着这位叶医生的表情,只见这位名义上还要叫她一声舅妈的年轻医生只是微愣了一下,随即对叶芳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手术室。
“芳儿,你和叶医生认识啊?”魏母看到叶一柏特意向叶芳点头的样子,不由开口问道。
叶芳眼睑微垂,“嗯”了一声,“舅妈知道的,那是我弟弟。”
魏母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她印象里杨家那个小姑子的儿子还很小吧,都姓叶……
“没想到你们叶家还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我记得你父亲是独子,这叶医生是哪一支的?”
叶芳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魏如雪看着叶一柏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里,心里是又急又乱,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哪一支?她同父异母的,那个张素娥的儿子!”魏如雪急得慌了神,直接说了出来。
魏母也是杭城人,自然也是听说过女儿小姑子家的那些事,闻言不由面色大变,“那个被你小姑子使了手段赶出杭城的那个仵作女儿的儿子?当年把他赶出杭城的那份通知书,还是过了如兰的手的,老天爷啊,如雪,你去跟医院讲,这手术咱不做了,要是他有一点报复的心思,那我的兰儿就是一个死字啊!”
第155章
手术室外走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如雪?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说!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魏老太太捂着胸口急得直喘气。
魏如雪如今也是方寸大乱,“阿妈,我和红益都打听了一圈了,上海甚至整个华国,就这位叶医生能做这台手术。而且我们之前也试探过,叶医生根本不知道我们跟叶家的关系,我没想到……”
叶芳面上不由露出尴尬的神色来,她向来聪慧,从眼前这场面和魏如雪及魏母的三言两语中,她已然能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脉络。
她舅妈的妹妹,那位传闻中极有权势的银行董事太太的主治医院居然是她的弟弟叶一柏,因为两家尴尬的关系,舅妈并没有将自己和叶家的关系说出来,而她的到来使得舅妈苦心遮掩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感受到魏家老太太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眼神中的迁怒显而易见,叶芳咬了咬下唇,低下头去。
“阿、妈,是我、让、姐姐、带、我、来、的。”杨东轻声在魏如雪耳边说道。
魏如雪拍拍杨东的背,“妈妈知道。”她虽自私,但不至于不讲理,更何况叶芳也是她疼了这么多年的外甥女。
只是没等她开口,一直沉默的沈红益突然开口道:“我觉得叶医生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