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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州水泥如期发出, 不多日便抵达了西北一带。
  傅朝瑜感受到了皇上迫切的心意,遂写了封信去京城。傅朝瑜写信回京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了,毕竟他如今还有求与皇上, 虽远在西北, 却也不好将这份难得的交情给断了,故而时常联系。
  联系的中间人自然还是杨直,若是通过正经渠道送信, 这封私人的信多半不会被送至御前。
  写完再瞧一眼, 嗯……情感充沛、感人至深,很好,送得出手。
  皇上收到傅朝瑜的信同样见怪不怪了, 傅朝瑜嘴甜会来事儿,得知他为西北修路一事处处费心,特意写信过来感念圣恩。
  皇上其实也不是为了让谁感谢的, 只是见最近水泥厂赚得太多, 钱财归于朝廷总归不大好, 到头来还不知会便宜了哪个蛀虫,这才想趁着修路将这笔钱再撒出去,还能让沿路的百姓跟着赚点辛苦钱。他也并没有期待有谁会来感谢他, 但收到傅朝瑜的信之后, 皇上才赫然发现——自己到底还是个x俗人, 但凡是个俗人便喜欢听好听的话。
  身边无人可分享, 于是皇上又拿着傅朝瑜的信去给皇贵妃看看。
  瞧瞧,安平侯被朝廷那些人带累,去了凉州那样苦寒的地界, 不仅没有自暴自弃,还对他这个皇帝一样的感恩戴德呢。傅朝瑜在信中邀请他去西北共赏祁连山雪, 还许诺,若是他肯前往凉州巡视,势必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欢迎君主。
  西北百姓都等着他垂青呢。多有良心,多懂进退!若是朝廷多几个傅朝瑜这样知道感恩的人,他应当能多活几年。
  程阑不与表态。人与人之间的情分着实诡异,这话也就傅朝瑜说来,皇上听着才入耳,若是朝中其他官员敢写这样的信,那这位皇帝陛下势必要大动肝火,斥责对方阿谀谄媚了。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只能傅朝瑜说才有效果。
  程阑不去评判傅朝瑜究竟是否真心,她只好奇道:“那圣上会应邀么?”
  皇上自然是要去的,但是他担心自己回答之后程阑会顺竿爬,请求自己带她随行。到时候左右为难的还是他,皇上去凉州是有事要做,可不准备带多余的人。
  再说宫里离不得皇贵妃,宫务得由皇贵妃料理、妃嫔们需要皇贵妃镇压,连太后也需要皇贵妃替他尽孝。皇贵妃还是待在宫里的好。
  皇上从程阑手里抽回了傅朝瑜送给他的信,语焉不详地糊弄了两句。方才还兴致勃勃,转眼间便冷淡下来,起身离开。
  程阑觉得皇上多半有病。
  几日后,黄姑姑终于赶至京城。
  贵妃早等着她来,可见到黄姑姑只身返程,未看到三皇子的身影,贵妃少不得又要生气。
  黄姑姑精疲力尽,赶回来时又口干舌燥,到现在都没有喝过一滴水,她已无心安慰贵妃了,直接便是一句:“娘娘,您赶紧想想法子吧,殿下已经同咱们离心了。”
  贵妃顿了片刻,旋即迟疑地看着黄姑姑,纳闷道:“你怎么说起了糊话,莫不是路上太累?”
  老三可是她的亲儿子,唯一的亲儿子,从前再听她的话不过了,又怎会跟她离心?
  黄姑姑疲惫地长叹一声,这事儿说来话长,她知道说完贵妃肯定生气,但却不敢隐瞒,从她抵达凉州开始,期间她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知贵妃。
  起初贵妃听了仍再愤怒当中,气周景文不中用,又恨傅朝瑜全然没将她这个贵妃放在眼里。但是听完所有之后,贵妃直接愣在了原地。
  “老三他,真的这么说?”
  黄姑姑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贵妃娘娘,悲哀地点了点头。
  贵妃眼下的心境,只怕比她当日还要心寒吧?三皇子可是她们捧在手心养大的,为了三皇子,她们主仆俩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所求的不过是三皇子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可三皇子竟然恨上她们了。
  贵妃难以置信:“本宫的景文绝不会说这样残忍的话,这中间必有误会!”
  贵妃心慌无比,豁然起身往外走去。
  黄姑姑下意识拦住:“娘娘您要去哪儿?”
  “自然要去凉州了。”贵妃焦急,她得将儿子找回来,找回来之后必定要狠狠教育他一顿,身为人子,怎能对母亲有怨言?他难道看不出来这满宫里是谁一直护着他,又是谁真心为了他好吗?
  黄姑姑无奈:“您也出不去啊。”
  贵妃终于清醒了。她是宫妃,不是黄姑姑这般只要有令牌便能进出宫闱之人。若她想出宫,势必要圣上同意才行。
  贵妃当即便去大明宫,请圣上准许她前往凉州。
  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
  且不说这要求有多离谱,即便是正经要求皇上也不会答应的。他可以出于私心去凉州看望傅朝瑜,贵妃却不能出于私心去凉州找周景文。这事儿皇上做的,别人做不得。再说了,周景文跟周景成那两个兔崽子至今没有给他回信,必然是贵妃跟贤妃教子无方。他还没有找贵妃算账呢,贵妃竟异想天开去凉州,简直笑话。
  养出这样的儿子,她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被拒绝的贵妃心急如焚,若不是顾及到尊卑有别,若不是为了三皇子的将来考虑,她真想指着皇上的鼻子骂。
  儿子都已经不愿意回宫了,他这个做父皇的竟然还能端得住?若是还在凉州多待几月,老三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光了!
  贵妃心中无不怨怼,甚至觉得皇上活该跟太子形同陌路,活该被大皇子记恨偏心,做父亲做成这样实在天下少有。老三长成如今这德行,多半也是皇上之过!
  养不教,父之过,皇上这父亲做的属实不堪。
  远在凉州的周景文跟周京城兄弟俩还不至于不记得自己的姓,但确实没有再想过他们父皇了。
  皇祖母、皇贵妃还有母妃会想一想,但是父皇两个字却从未提过。自打他们来了凉州之后,“父皇”便被他们抛到脑后了。等从傅朝瑜口中得知父皇极有可能会来凉州之后,两个小孩儿才重新开始担心起来。
  但也没担心多久,主要是凉州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加上学堂里头也热闹,还能交很多的朋友,一时间便也忘了恐惧。
  反正还早着呢。
  在交友这件事儿上,周景成是最热衷的,跟谁都能处上朋友;周景渊自打来了凉州之后,也放下了戒备,并不像从前在宫里似的不肯搭理人;周景文反而沉闷了许多,平常只跟周景成走得近,只偶尔跟身边人说说话,姿态比较倨傲,瞧都不好接近,但他其实也是乐于上学的。
  上学能被先生夸赞,还能被同窗羡慕,不比他们从前在弘文馆时被先生嫌弃、被两个侄子碾压要好得多吗?而且在凉州学堂,安老学识渊博,他的学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真不比弘文馆差。
  他们在学堂玩得高兴,最近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手工活,与朋友交换。
  积极交友本是好事儿,傅朝瑜也是个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去哪儿朋友就结交到哪儿。
  但是这三个孩子不同,他们出身不俗,又没多少阅历,学堂那边的不仅有学生,更藏着学生背后的家长,傅朝瑜不希望他们的真心换来伤害,遂将他们拉到一处,告诫道:“《礼记》有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人不可无友,但如何交友却是一桩要紧的学问。你们在学堂里广交好友固然是好事,却也得善于甄别,有些人可以相交,有些人,则当避而远之。”
  傅朝瑜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周景成跟他家小外甥。其实几个人里,要数周景文最难接近,他家小外甥如今都快没了防备心了。
  这小孩从前在冷宫里面受到了磋磨,如今渐渐地肯打开心扉,傅朝瑜也害怕他会受伤。
  傅朝瑜将小外甥抱在怀里,周景成见状眼馋,也挤到傅朝瑜怀里。
  他的块头可比他五弟大多了,傅朝瑜直接抱了个满怀,甚至都抱不住。
  周景文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又听傅朝瑜给他们细说了什么是君子之交,什么是利益之交。
  傅朝瑜引用古人之言,凡是利益之交,大致可分为因为追随权贵的势交,贪图钱财的贿交,附庸风雅谈交,与落魄失意之人暂时苟合的穷交,以及只求自利的量交。
  为防他们听不懂,傅朝瑜拿捏着分寸,举了诸多事例,深入浅出地给他们讲解交友之道。三个小孩儿都听得可认真了。
  但要让他们反省,他们暂时还真没觉得着几种利益之交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包括周景渊,他自从来了凉州之后,身边的同龄伙伴都是性子好的,其中尤以月儿待他最好,什么事情都想着他。来了学堂之后,同窗们知道他舅舅是知州,亦对他格外照顾,周景渊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到从前冷宫中如履薄冰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和气、善良,他如今交的朋友,应当都是舅舅口中说的益友吧。
  然而很快,五岁的周景渊便被打脸了。
  他们互换礼物时出了一档子事儿,有学生的家长竟偷偷跑来学堂,要求另一个小孩儿归还他们家准备的礼物。
  周景渊本来被他四哥拉着躲在一旁看热闹,结果瞧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件事竟然还同他有关系。
  他们的礼物都是互赠的,两人一组对练武术,不论输赢都要给对方礼物,不过是图一个彩头罢了。他们平常并没有这种活动,这还是第一次x,且先生也并不支持,觉得会助长攀比之心,因而他们往后也不会办了。
  这回众人玩得还是挺高兴的,想要跟周景渊比试的人有很多,但是他最终只挑了一个。
  而过来要回礼物的孩子,便是当初想跟周景渊对练却没成功的,名叫何文濯。是个高高壮壮的男生,因乐善好施一向很受欢迎。但是对练这种事,对手越是高大越容易输,没人愿意跟他对练,最后只一个瘦小的同窗主动与他对练。
  何文濯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对方换了礼物。
  回家之后,何父得知他们家准备的礼物竟然没能送给知州大人家的小皇子,而是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光蛋,当即勃然大怒,今儿傍晚便敬着儿子过来将对方堵在了下学的路上,准备要回礼物。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景渊他们收入眼帘了。
  第125章 惊喜(二更)
  围观全程之后, 三个小孩儿因散学而雀跃的心情一时间荡然无存。
  何文濯他们并不陌生,凉州城的孩子很少有熟通诗书的,所以三个小孩儿的同窗并不多, 何文濯是其中最为活跃的, 他因为身量高、力气大,常帮衬先生干活,也经常对同窗伸出援手, 他们三个孩子都被对方帮助过。
  人家帮他们, 不求回报,态度又热切,久而久之, 三个人对何文濯的印象自然也就好起来了,觉得他是天性乐观又豁达,是个难得的朋友。尤其是周景渊, 他在同窗之中个子最矮, 得到的帮助自然也最多。不曾想, 这样处处妥帖周到之人,竟也能放纵父亲做出这样不齿之事。
  父子二人要回了礼物。
  何父将对方的礼物扔给他,警告一句:“你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名叫单方的小男孩儿害怕地点了点头, 他不愿意惹事儿, 哪怕何父不交代这句, 他也依旧回守口如瓶的。自己能来学堂读书, 是因为主家老爷心善,给了父亲一笔钱让他来读书,他能识字明礼, 也是当初跟着主家的少爷一块读书当了书童才学会的。能来凉州学堂颇为不易,他不愿生事, 也生怕毁了自己的安稳日子。
  何父见他举止窝囊,更添了轻慢之心:“你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来凉州学堂读书,真不怕脏了圣贤书!”
  周景成正要冲上去将人揍一顿,却被周景渊给拦住了。
  周景成被迫躲在角落里,跺脚抱怨:“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周景渊抿着嘴唇,目光落在瘦瘦小小的单方身上。若他是单方,应当不希望自己的窘境被他人看到吧。
  何父已带着何文濯离开了,临行前还不忘叮嘱儿子顺便奚落单方:“你也不争气,早让你跟三位小殿下打好关系,竟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原本给五殿下准备的礼物也被这小猫崽子给占了去。他这样的人,哪里配用得上这样昂贵的砚台?明儿你依旧想想法子,将砚台送去给五皇子。”
  何文濯竟然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一句。
  真是恶心,周景渊攥着拳头,忽然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了。
  傅朝瑜为修路奔走一天,回到衙门之后便发现今儿的内宅静悄悄的,不比往日喧闹。周景文跟周景成两兄弟坐在门槛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直到发现傅朝瑜回来之后才露出喜色。
  “今儿怎么这么乖?”傅朝瑜拍了一下两人的脑袋,四下环视,却未发现自己小外甥,“景渊呢?”
  周景成挠挠头:“他在屋子里生闷气呢,怎么叫也不出来。”
  “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儿在学堂后面偷看到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看错了眼,信错了人而已。两个小孩都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唯有周景渊似乎犯了牛角尖儿。
  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小家伙被自己养得颇有傲气,这回还是出宫之后头一次受挫呢,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傅朝瑜让秦嬷嬷带他们下去吃零嘴,自己则去了小外甥的屋子里。
  小家伙和衣窝在榻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被褥里,似乎是在为了同窗的不公正遭遇而寒心,又似乎是在为自己看错人而恼怒。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些,傅朝瑜也觉得残忍,但是作为皇子,为人处事之道又是他不得不学的。傅朝瑜走过去了,轻轻将被褥掀开了些许,笑着问道:“闷在里头不热吗?”
  被褥被挪开,露出一个凌乱的脑袋。
  憋了这么久,汗水都已经打湿了头发,脸蛋也捂得通红,看眼角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但不能分辨究竟是哭的还是闷的。
  傅朝瑜坐下:“来,跟舅舅说说你是为什么生气?”
  周景渊一下扑到舅舅怀里,有些别扭地道:“那个何文濯真是可恶,竟然生了两副面孔!”
  “你介意他骗了你?”
  周景渊点点头,而后又道:“我还生气自己识人不清。”
  “并非每个人都是表里如一的,在外行走,总要做一做伪装。同凉州的其他孩子相比,你的身份着实太高,他们或是为了与你结交,或是为了同我搭上关系,都会对你格外优待。而你年纪又小,未曾经历过这些,自然难以分辨,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他们功利心太重。”
  周景渊闷闷不乐:“这样的人有很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