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抬起头来。
面对着小孩儿, 即便看不见她眼睛, 方珩也能感知, 在遮眼的碎发后面,有视线聚在自己身上。
最难的部分终于还是来了。方珩喉咙滚了滚,脸有些僵。她试图在收敛身上的煞气, 最多只能是严肃,再尽可能插入一些温和, 岂不料想要的太多, 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差点整成中风, 无限逼近形容词“嘴歪眼斜”。
怪不得徐安秋选择去处理另一头的事。
比之去应付那两个混蛋、和警方说明情况、加上和领导汇报经过……这些所有的麻烦事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一刻她面对着小孩儿来的窘迫。
她该怎么向这孩子描述, 这个复杂的世界呢?她突然想起电影里那个经典对白:
——生活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生活一直如此。
其实她现在对这孩子, 有远比对孙珍香更大的生杀大权, 那是从她抱着她出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她的所作所为, 都有可能带来负面的导向, 甚至可能影响一个孩子对整个世界的态度。从她挺身而出的那一刻起,她就被迫缚上了沉重的枷锁。
但逼迫她的不是别人, 而是她自己。与生俱来的“善良”与“高尚道德”以及“对同类的悲悯”给了她一个“好人”的定义。也给了她一道锁。
名为责任的枷锁。
这是勒在她骨头上面的,拖着她身形, 每动一下都像鞭子,抽痛她灵魂的锁。这么看来,旁人给予的那些褒义的、夸赞的评价,倒更像是一个个诅咒。
——方珩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啊。
*
方珩坐在了余烬身旁,两度开口,却也只憋出了她的名字。
“余烬……”
很好,终于开了个头了。
方珩轻轻掐了下手心:“你,感觉怎样?她们……打你了么?”
摇头。
方珩眉头舒展了些。
她其实很怕小不点点点头,然后撩起衣摆,露出身上一片青红。那些她没办法分担,更不能替她承受,所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旁人的苦难。
“你……怕不怕?”
依然是摇头。
方珩轻轻抬手,缓慢的试探着的摸了摸余烬的头,没有明显闪避的动作,看来这个“不怕”是真的。她脸上终于出现点真情实感的笑了。
她拿出手机,按亮屏幕,操做了几下,然后半放进了余烬还保持着握持姿势的手里。
“余烬,会用手机么?”
点头。
屏幕上是一只歪扭的虫,有一圈一圈圆球状的身子,像是一个个神经节。它在画面里四处抖动着身子,转着圈圈。周围也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虫,但似乎都要比画面当中这一只威猛许多。虫的周围散落着一些糖豆似的亮点,吃了这些小豆子,虫子也变得粗长起来。
“玩过这个游戏么?”
摇头。
“叫贪吃蛇。”
噢,原来不是虫。
方珩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呀划的,余烬看出,是这只手在操纵那只怪模怪样的虫……蛇。
“这个……”她努努嘴:“是我的蛇。吃掉这些豆子,会慢慢长大,如果撞到墙或者别的蛇,就会变成一些豆子,被其他蛇吃掉。喏……”
说着,方珩的蛇像是一只小公牛啊,向着一只好长的蛇冲了过去,然后华丽的壮烈了。果然死成了一堆豆子。
“……就像这样。”
方珩又重新开了一局。身子却慢慢靠的近了一些,原本二人之间的空隙被一点点、一点点的填满,渐渐的,余烬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了。
方珩的动作很慢,几乎是一点一点挪蹭过来,就像是怕惊扰到小蜗牛的触角,让它猛的蜷缩进壳子里面去。她一边靠近,一边试探着小孩的反应。不疾不徐的,耐心的像是拿块铁就能蹲下磨针了似的。
余烬突然有点想笑。
从方珩开始移动,不,从她肌肉开始有计划的收缩伸展,余烬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人实在是谨慎的过份,小心翼翼的,想要靠过来,竟然用了这样的办法。
她脑子里没来由的出现了海妖赤.裸着上身对着来往的船只歌唱,又想起的屠夫把刀子背在身后,抚摸着羊羔颈上的软毛。
但她没动。
蠢萌的蛇光荣成一滩蛇豆第三次的时候,方珩已经挨上了她,只要对方稍稍偏下头,下巴就能蹭到她额头。
“余烬,要不要玩一局?”
熟悉的语调伴着熟悉的气息在余烬耳边响起。
看吧,她果然开始唱歌了。余烬心想。
看对方没反应,方珩继续用游戏蛊惑道:“很好玩的,试一试啊,没事,第一局我们可以一起。”
一起?
余烬还没明白怎么个一起,碎发后面的眼睛突然圆了圆,她分明感到一只手环过她后背,穿过她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在从另一侧握住了手机。
余烬仿佛听到“咔哒”一声上锁的声音。
她的身子绷了起来。
而方珩原本拿着手机的手,这会儿却来抓住她的手,然后引着她握住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