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两位伯爷在弘治朝还真是没怕过谁,史书记载,他们不仅调戏宫女,而且还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基本是什么都敢做。
谁弄他们,他们就弄谁。
唯独这个太子,他们没办法。
你是张皇后的弟弟,我还是张皇后的儿子呢!
张皇后此刻就是夹在中间的为难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是你的两位舅舅,他们呐,过来说了半个多时辰了。照儿,你先告诉母后,是否有这事,若是没有,那便皆大欢喜了。”
朱厚照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母后,先容儿臣问一句。两位舅舅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张鹤龄看了看张延龄,张延龄挤眉弄眼的不愿说话,那意思你是大哥,你不上?
“就……我兄弟二人,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殿下,难道真有那等臣子,提此建议?殿下您可得瞧清楚,在兴济县的可就那么两万多人,这些外臣怎么这个不提,那个不提,就提我们家里的?”
张鹤龄说完,张延龄也敢说了,“是啊殿下,您可不要被外臣给带到沟里去了。”
张皇后目色一变,“这是乾清宫,不是你家里!说话要讲规矩!”
“是,皇后教训的是。”张延龄缩了缩头,但其实这画面有点像他们小时候在家里的拌嘴。
朱厚照又哪里不懂,这声呵斥就是做给他看的。
“母后刚刚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儿臣旁人不能说,也要说与母后听。”
张家的三人听太子这话心里总算宽慰一点。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因为情况复杂,大臣们只是这么一说,旨意也还没有明发。”
此话一出,两兄弟的脸色就变得急切起来。张皇后也面容紧肃。
“这……这殿下,既然没出,那正好。这等旨意怎么能发呢?正好可以叫他们停止啊!”
“慌什么?”张皇后看他们两位就是这点不高兴,毛毛躁躁的,叫人看了就知道张家人没什么涵养。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竟是长长的一声叹气,更夸张的是,太子忽闪闪的大眼睛一眨,那小眼泪就这么眨了出来,顺着那嫩嫩的脸庞就走出了两道泪痕!
“照儿,这是怎么了?”张皇后心中一抖,赶紧把太子拉了过来伸手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两位舅舅这也是急的,不是冲你啊。”
“母后,儿臣只是觉得委屈。”朱厚照擦着眼泪说,“舅舅们说这件事不可行,可是儿臣不懂这个道理,先前鞑靼人在京师之中多么嚣张舅舅们难道没有看到嘛?大臣们说要把这些士兵集合起来每日操练,成为可以一支强军,这有什么不可以?儿臣有监国之责,若是京营不能战斗,到时候鞑靼人打来了,谁保护父皇?谁保护母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儿臣如何向父皇和母后交代?母后,这理难道讲不通吗?”
张皇后抚拭太子的脸颊,“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也讲得通的。”
“可是儿臣也在想,京营的士卒也没有去干什么旁的事,圣旨是父皇下的,所修的要么是外祖父的陵墓、要么是外祖母的房子,要么是祈福的道观和庙宇,这哪一样不是给咱们自家人做事?这左右之间,儿臣也万分为难,心中实在无措。可是……”
朱厚照一转身,面向这两位,带着些怒气控诉,“可是两位舅舅考虑过孤这个太子的难处没有?!考虑过你们的外甥的难处没有?”
张鹤龄和张延龄立马跪下。
“殿下……我们兄弟二人,自然……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但就像殿下所说那些营造都是……都是为了自家人啊。”
“真的有吗?”朱厚照惨然一笑,指责则不停,“孤怎么感觉没有呢?明明内阁还没有旨意,两位舅舅一听宫外的传言便慌了,这便也罢了,若要求证,到东宫问就好了,为何要到坤宁宫来劳烦母后?这难道不是要以母后的懿旨来压着孤吗?”
“照儿,”张皇后一听这话不对劲,出声说:“……这可不要多想了,鹤龄和延龄没那么聪明,想不到这一节的。”
“是的,是的。”两位伯爷赶紧点头,“皇后说的正是,我们兄弟二人都是笨人。”
“有没有两位舅舅心中清楚!”朱厚照继续说:“刚刚母后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什么叫自家人?自家人便是要相互体谅难处。母后疼爱两位舅舅,所以儿臣才为此事纠结、犹豫良久。所以……怎么就只有儿臣体谅舅舅们,舅舅们不体谅体谅儿臣呢?”
“一听说自己的好处有了损失,马上就想到要阻止,不想能不能阻止、该不该阻止,对朝廷、百姓有没有好处,对儿臣这个监国的太子有没有好处,只想对你们有没有好处。这叫自家人?!不过就是京里一些传言,就让舅舅们这样在意,就迫不及待的到坤宁宫来,这叫体谅?!”
“母后。”皇太子冲着皇后行礼,“儿臣刚刚失礼了。实在是心中感伤莫名,外臣们逼着儿臣,便也算了。回到后宫之中,和儿臣有亲缘关系的舅舅们也逼着儿臣,儿臣初历国事,万分艰难,心中委屈,难以明诉,这才哭了出来,请母后宽恕!至于两位舅舅,他们这样,儿臣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请母后定夺吧!”
皇后听儿子这么说也是难受。
两位伯爷又不是刘健、李东阳那样的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候的奏对哪里能做得妥善完满?所以也只能没条理的讲:“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在公我们是臣子,在私我们是家里人,怎么会不想着体谅殿下?”
张皇后要为难死了,她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京营如此重要,那便将其他派去的营造之兵,给撤回来。鹤龄和延龄那边,暂时先缓缓。这样总可以的。”
朱厚照心中想笑。
拐着弯儿顶了一句,“既然是母后之言,原也没有不行的道理。那母后说,把哪些撤回来?是将修道观、庙宇的撤回来,还是将修宫里殿宇的撤回来?”
“这……”张皇后说到底也是资质一般的普通女子,这话她也不好回答。
因为道观、庙宇那关乎到周太皇太后,朱厚照有孝这个字压着,张皇后难道没有?
而宫里的殿宇关乎到陛下,难道皇帝住的地方不如张家人住的地方重要?
这死胡同,逼得三个张家人都说不出话。
最后张延龄干脆说:“皇后,殿下,为何要撤回来?干脆都不撤回来!陛下是中兴明君,天下安定,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哪里也没有什么‘万一’啊,臣以为一定是那些外庭臣子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他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就捡着简单的成语用,其实也是乱用一通。
朱厚照一听他这个话就来气,“舅舅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没有万一?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有?!难道舅舅不知道北方的达延汗安顿了内部要向外扩张了吗?将来有一天真出了事,我的母亲怎么办?!大明的皇后怎么办?!”
张皇后眼看儿子要动怒,便也有些坐不住,“太子,先不要冲动。延龄,快给太子赔罪!”
“不必了。”朱厚照逮着机会才不会让他们再好好说话,“若不是真心互相体谅的自家人,赔罪又有何益?母后,不管什么人说什么话,儿臣一定要为您的安危着想,偌大个京师连个像样的军队都没有,这绝对不行!再退一步说,儿臣至少还体谅过自家人,自家人体没体谅过儿臣母后也瞧得清楚,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作做有违孝道,只管降旨责罚便是!”
皇后又怎么会真的责罚自己的儿子?太子左一句为了母亲,右一句为了母亲,其中还有不少委屈。她能怎么办?
而这委屈怎么来的?便是太子本来还在纠结,结果两位伯爷先按捺不住跑来哭诉,根本就没考虑过太子!
还自家人呢,自家人做得是这种事?!
张皇后的确不是讲道理的人,她讲得是情,可弟弟亲,儿子也亲啊!硬护着弟弟,儿子就不顾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母亲。
“照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们两个也不要一心只顾自己,吃喝用度哪里少了你们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听这话面如菜色,马上又哭闹起来,“皇后娘娘!我们哪里只顾了自己?刚刚殿下还说了,那些营造是为了……”
“两位舅舅。”朱厚照打断了他们说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两位舅舅是长辈,现在外甥监国,便是支持一下外甥也不可以吗?”
“你们两个不要说了,当舅舅要有当舅舅的样子。”张皇后因为为难,也觉得有些烦躁,“这事儿就依太子。”
……
……
朱厚照出了坤宁宫,脚步不停的前往乾清宫,皇帝在养病,但他也等不及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弘治皇帝被萧敬扶着仰坐在床上,“说了几次了,没人的时候,见朕不要行礼了。”
“儿臣习惯了。父皇,京军占役的事儿,儿臣都已办妥了,张家那边也落定了。”
皇帝有些惊喜,更有些不可思议,“这能搞定?你怎么搞定的?”
他那个媳妇,他自己还不清楚?
“父皇,先不管那些了。儿臣有旨意要请,除了张家那里的兵卒,父皇下旨修城墙的兵卒儿臣也都要召回。父皇整军的圣旨都下了,弄个半吊子,儿臣都不答应!”
“朕真是生了个奇儿!好,这事儿你尽快妥善办理!那个萧敬……”
“奴婢在。”
“一会儿皇后要是过来,你就说朕……朕又有不适。不准说朕好转,听到没有?”
“是。”萧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与此同时,
内阁那边也接到刘瑾传的太子口谕:着内阁会六部九卿尽快草拟整军条陈,明日送呈太子阅览!
明日?!
刘健等人一听都毛了,这都傍晚了,安排明日要的活儿,今晚还能睡觉不能?
“敢问刘公公。”刘健上前细问:“先前叫我们精细雕琢,现在为何又如此着急?”
刘瑾低声说:“殿下嘱咐,这事儿已经得了皇后点头。但是要快,明日明发旨意,当天即着人赴兴济县传旨。怕的就是过两日又有反转。”
朱厚照就是一个稳字,任何事情没落地,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旁的不提,万一张皇后去那边哭上一阵,弘治皇帝受不住,那又要烦了。
内阁众人一听皇太子竟有办法叫张皇后同意,这真是奇了。
仔细了解下来,才知道是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去坤宁宫哭诉。
“内阁又没有明旨,殿下又整治过宫禁,那日我们与殿下的谈话出不了东宫。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听闻的传言,去坤宁宫哭诉的?”谢迁很奇怪了。
他觉得这应该又是太子的手段。
“赶紧草拟方略吧。明日要呈递上去的。”李东阳把一沓纸张放在他的面前,瞥了他一眼,话那么多干什么。
这其实就叫领导协调、办事员加班,干活吧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深得人心
张鹤龄和张延龄出宫的时候还是有些懵懵的。他们都有些错愕,搞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张皇后竟然不再维护他们了?
这让两人头一次觉得有些危险。
太子殿下是明显不喜欢他们的,如果张皇后都不能在太子那边把他们保下来,那么以后指望谁?
朱厚照则是带着怒火回的东宫。
这两个草包实在是碍眼。
“刘瑾。”
“奴婢在。”
“明日,你将毛语文宣进宫里来。”
内阁的烛火一直未熄灭,东宫也差不太多,办事员有办事员要做的事,领导也有领导要考虑的关节。
朝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事务的发展也都是动态的。
朱厚照在考虑,如果臣子们发现太子可以搞定寿宁伯和建昌伯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影响,不一定都是他这个太子乐得见到的,但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而聪明的人是学会利用这些影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说……
会不会有人继续上奏,陈述这两人这些年的不法之举,要求治他们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