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大约明白了,“那么平时所用之马,应当不需要那么大的数,这是否可以向民间的百姓购买?”
韩文答:“弘治六年时,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已上疏朝廷,决意将百姓养马任务化为赋税,交归朝廷,以边镇自行采买马匹为主。弘治六年后,南方多省都有类似的请求,希望改养马为征银。”
其实就是马户交一笔银子了事。
这是自下而上的政策改动,说明此时的民间对于养马已经极为厌恶,宁愿交银子也不养马。
“殿下若要扩大购买的规模,臣以为可行。但说到底还是要马户交税,因而臣不敢保证,真的可以疏解民困。”
“若不要马户交这笔‘赎马之税’呢?”
“不交税朝廷购马之银钱就没有来源。”
朱厚照则说:“非也,穷苦百姓因为养马,已经顾不上务农。如果朝廷不让他们养马,改为种地,那么朝廷的税赋是会增加的。本宫可以向父皇请旨,河北之地增加的赋税皆可调用为购马之费用。”
“这……”
大家也都没说话。理是这个理。
但是吧……从洪武到弘治,全国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多,岁入怎么还减少呢?
所以太子的办法,是管用的,的确会增加赋税,也许还能增加不少,因为河北的百姓受民牧之苦极深,真的让他们好好回去种地了,那生产都是有积极性的,
所以赋税增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说长点儿,二十年都可以做到。
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
一切又回到原点。
五十年后的人回头一看你这个改革,根本就是一场空,本来还能搞几匹马,现在是马也没了,赋税也没了。
“怎么了?”
大家不说话。
韩文就把这个道理说了。他得把以后得问题和太子说清楚。
“……也许至那时,朝廷便既无赋税、也无良马了。”
朱厚照心想那都几十年之后了,几十年的时间,国家指不定给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呢,说不定大航海都来了。
而且要不了几十年,他就要把那些被抢占的牧马场全部都夺回来,到时候官牧增加,情况又不一样了。
“韩尚书想过没有,如此弊政如果坚持不改,穷百姓、苦百姓、困百姓,也许我朱家就没有后世之君了!”
众臣全部跪了下来,“臣等辅政不力,请殿下责罚。”
看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了。
但这样重大的事情,不能草率的施行。
“马政非善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朝廷需要马匹,本宫也知道若轻易取消,恐影响未知,且朝廷托给百姓的马匹若是骤然全数收回,那么多的马,又要放到哪里去养?还是就地杀掉?这都需要考虑。因而还是两手行动吧。”
朱厚照本来思路也不是很清晰,都是在和臣子的讨论之中,渐渐找到了还算可行的办法,“其一,便是挑选北直隶一到两个县试点,取消由马户养马的民牧之策,那些交给百姓的马匹,朝廷原数收回,随后交给梁储,叫他给杨一清送去。他这个太仆寺卿不能天天都在京城待着。”
“刘阁老,你要挑选得力人手,任这两县的知县。”
“是。”
“殿下。”谢迁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若此例一开,至用兵之时,朝廷即便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又要如何?”
朱厚照回答:“取消马户养马,不是彻底不养马,如果朝廷改为用银子去民间购马,如此一来百姓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养马。这其中关键就是银子够不够。”
“韩尚书,户部要重点关注试点县的赋税增长数据,一年后本宫要看到这份详实的数据,如果增加的赋税能够覆盖购马的银两,或者即便短缺但短缺的不多、朝廷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么到时可以考虑扩大试点。如果发现赋税并无多少增长,或者离购马所需银两实在太远,那么本宫与各位先生就要另寻出路了。总得来说,以稳为主,稳中有进。”
谢阁老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殿下的总结,很是精炼。”
“试点的县,取消了就回不了头了。谢阁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
谢迁:“……”
“是。”
取消了自然就回不了头了。
因为百姓本来就极度厌恶,终于解脱了,你又让他回去?岂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二,在并未试点的县,本宫决意授意内阁、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六部委……喔,不,就是你们六家联合进行一次专项整治活动。”
这一点大臣们就不是很理解了。
刘健拱手,“请殿下示下。”
“各位想过没有,朝廷的制度没有一条是要将百姓往绝路上逼的,可为什么马户的生活如此困顿,在国家承平年代都要卖儿鬻女?这其中,又有多少吏治败坏?大小官员上下其手,欺压百姓!”
“试点之策效果不知如何,朝廷三五年之内依然离不开民牧。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被欺负,因而本宫所说的专项整治,便是专门针对底层的官吏在验马、点视(清点马匹,记录马匹状况,容易滋生权利寻租)以及轮养(几户轮流养、大户会欺压百姓)等过程之中的不法行为进行打击。”
刘健一听,这不得了,真要如此那从上杀到下,估计也没几个冤枉的。
“殿下,这样一来恐杀势太甚!”
朱厚照却不愿有所让步,一来他知道马政这整个系统都是不受重视的官员,就是一帮弼马温。
他这个太子当到现在,是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到现在连这几个养马的官员都动不得?
太仆寺,从三品机构,杀个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三品。又不是西游记,还能来个弼马温能变成齐天大圣不成?
即便真有什么,京营刚刚历经整顿,北直隶又不远,就近拉出去检验检验也不错。
但是考虑到人手问题,他没有那么多人一下子在北直隶开展这样的行动。
“刘阁老不必多言,害民的官吏多杀一个我大民的民心便会稳固一分。不过倒也不必全部算上,同刚刚试点取消马户养马一样,便先挑两个情况最严重的县先进行专项整治。”
朱厚照掷地有声的说:“先抓捕,再定罪!不杀一批这样的无良官吏,百姓便不得安生!这件事本宫去向父皇请旨,让锦衣卫从旁协助。最后,谢阁老。”
“臣在。”
“你是阁臣,又兼着刑部尚书。这件事要受累了。另外,本宫也再送你八个字。”
“殿下请说。”
“有恶除恶,有黑扫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行动(一)
改革的确会触动旧有的利益阶层,理智派通常都会说,侵害人家的利益,人家不反抗?但理智派通常会滑向另一个极端,便认为当权者但凡做点什么,必定是反抗如潮,难度大得不得了。
仿佛这个皇太子当得就是要哄着大伙儿似的。
怎么可能?
不要说古时候这些有等级尊卑观念的人。就是思想解放的现代人,在公司上班,今儿扣你个工资,明天请你通宵,我就是明摆着侵犯你利益,咋了,谁起兵造反了?
也没有嘛,一个个还是第二天老实上班去了。
社畜社畜,人都活成畜生了,一切也还稳稳当当的。
现在太子有旨意下来,
且他盯着内阁和六部不放,内阁和六部也只能再将旨意细化,成为可以操作的细则,并派人落实。
至于落实的结果究竟能不能像太子所设想的那样,那确实要看这个年代的官员素质和效率,但不管如何,朱厚照现在是盯上这个事了,也总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东宫的讨论一结束,最先开始出来的政令是那种比较容易、且内容清楚详实的。
撤太仆寺卿王霁,命太子府司经局冼马梁储接任。
冼马一职其实只有从五品,到太仆寺卿属于升任。
但是官场有官场的套路,哪个年代都有,也就是……所谓的升迁模式。比如说出阁入相的那种,就是要从翰林院出。
而在此之前,太仆寺卿这个职位并不受人重视,承平年代,几代皇帝对于马政的热情消退,导致太仆寺也不是什么热门的衙门。你哪怕太常寺都好一点,它管宗庙礼仪,古时候祭祀是国家大事,皇帝知道你这个人。
与此相比,这品级的提升,其实没多大意义。
所以这一道圣旨其实砸晕了两个人,王霁不说,卷铺盖儿回家了。
这梁储,已经四十八岁了,弘治四年就开始担任翰林学士、侍奉太子读书,他这是妥妥的清流路线,弘治十一年还前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按照套路,只要熬些年头,等五十多岁、前边儿的老同志退退休,比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傅瀚、工部尚书曾鉴都已经是望七之年,干不了多久了。
再加上,新君也有可能登基,他这个太子府出来的人,能不是重臣?
但却在这个时候被太子改任太仆寺卿。
这让梁储有些略慌,主要当初程敏政说‘太子不过八岁’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程敏政就是对他说的。
后来太子知道程敏政说过这个话……会不会由此迁怒于他?
但不论怎样,圣旨一到,衙门还是要去的,而且首先要去向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王越报道。
那日太子与诸臣的讨论他不在场,所以也是去求教。
他是个直人,便也直来直去的问了。
但话一出口,
就遭王越反问:“这次,怕是你梁叔厚小人之心了,你觉得太子调你为太仆寺卿是一种不在意你的表现?人有的时候,总是关心则乱。其实你就在詹事府,詹事府里的人员殿下如何调任,难道你还瞧不出眉目?”
王越想了想也不至于,“又或者是,议论指摘过多,你不太适应?”
就像当初杨廷和离京,许多人也会觉得他不受重视一样。
“下官……”梁储紧着眉头,“下官当然也想过,但下官与殿下并无那样的联系……因而也不敢多想。”
“不要不敢,就是那样。”王越鼓励道:“殿下是个注重实务的性子,杨廷和、王华甚至不自谦的说,包括老夫都是如此,殿下关心的就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能不能把事情解决,解决的好不好。此次任用你梁储,乃是因为殿下非常重视马政,尤其重视通过改良马政来纾解民困。”
“以你的资历,任一个太仆寺卿是绰绰有余,甚至是大材小用。但这也正是殿下的用意。殿下要用这种让人出乎意料的方式,让朝中内外知晓他对马政的重视。”
梁储心里大概是过不了那一关,因为他和程敏政关系很好。所以确实没敢多想。
“时移世易了,往后太仆寺卿非太子亲信不可任也!”
有兵部尚书这句话,梁储的心里总归好受一些。
至于马政于国家的重要,他是翰林学士出身,各种文章都不知读了多少了。
“下官明白了!”
这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宦官从外面走来,看到梁储很着急的说:“梁太仆,你怎么在这里,快点儿的。殿下召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