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看来手底下这群奴婢很会揣摩他的心思,所讲的话大概也是经过仔细思量的,就冲着他心底的柔软处。
哪里到了他熬夜看几封奏疏,这些人就心疼的自己掉眼泪的程度?除了弘治,他可不信别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想来,这大概也是为了邀他的欢心。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朱厚照有些恼火的把奏疏往御案上一摔,“跟朕这里玩心思,你道行还浅了点!”
谷大用听这话心中大为惊恐,急忙跪下说:“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不看了,扫兴。”朱厚照把这些奏疏推到一旁,然后看向谷大用的眼神一眯,“谷大用,这是第一次,你在朕的面前玩心眼,朕不追究你。但你记住,以后就老老实实的干活,把那些小心思收一收,朕不会觉得你用心少了。”
“是,是,奴婢知错了。”皇帝忽然发怒,谷大用心中更加摸不准,只能不停的磕头。
好在秋云这个时候出现在乾清宫,小小替他解了围,因为皇帝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先离开了。
“陛下……怎么夜半时候,起身了?”
“睡不着,你呢,哪个多嘴的去把你又叫了起来?”
秋云自顾自的走过来替他揉揉肩,“陛下少动些怒火吧,夜深时刻,气结于心呐。反正奴婢来都来了,也不碍什么事。”
“那你陪朕一会儿吧。”
朱厚照觉得无聊,又开始批阅奏疏,反正大半夜的他也不能干什么。
这样一直到天有些亮色,他便直接去往奉天殿升早朝。
“……朕昨日看了山东来的奏疏,一夜未眠啊。大明朝立国百余年,似乎就没有富过前宋的时候,百姓生活困苦,朝廷也入不敷出,只要老天爷来点儿脾气,就得饿肚子。这怎么叫人睡得着啊?”
皇帝这样讲话,哗啦啦的人群全都跪了下来。
“臣等未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恕罪!”
“大宗伯何在?”
“臣在。”林瀚出列拱手听旨。
“今年的策论题目,就以刚刚朕说的为题。为什么大明不如前宋富裕。”
“臣遵旨!”
“祭酒呢?”
现任国子监祭酒是张天瑞,“臣张天瑞参见陛下。”
“回去做些准备,过些日子朕要听你介绍书院的情况,朝廷设立了医学院、军学院、知行学院和格物学院,分别讲清楚,时至今日取得什么效用,下一步又将如何做。”
“是!”
朱厚照站了起来,“诸位爱卿,年关之前,朕已经和内阁打过招呼。朝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三年也好、五年也好,总归是要有个规划。各位都回去想想,过两日就自己负责的事务上一份奏疏,咱们君臣坐下来,好好议议!”
等待前线的消息,对皇帝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这个时候就只能用‘工作’让自己填满,顺便也让这些大臣知道知道什么叫勤政,天天就知道嘴巴上忧国忧民,真的干起活来给人瞧瞧看呢,老子不累死你们!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战场
“部堂,你准备怎么诱敌?”
灵州城很少有杨一清这样的总督官员亲临,现如今这座中等规模的边陲之城因为涌进了数万兵马而变得拥挤不堪。
远道而来的固原兵塞满了城池的各个角落,城墙上是待命而发的弓弩,城墙下是列队巡逻的士兵,杨一清杨部堂对于驻守人员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每天隔上几个时辰就会登城墙视察,也有些懒散的士兵被他当场责罚。
鞑靼人就在城外,也许五十里、也许八十里,他们只要稍加放松,敌人就可能出现。
但对于此时的杨一清来说,他最担心的不是敌人来,而是敌人不来。
“又起烟了!”
明军主力坐镇灵州,鞑靼人已经退去了,但各地一直传来警讯,有数个小堡已经在鞑靼人的攻击下堡破人亡。
明军的主将着急,每日都有人请战。
但杨一清似乎一直稳坐钓鱼台,直到他收到一封书信,这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
“张仑!曹胜!”杨一清的胡子更加花白,但总算开始动了,不再如之前一样沉默,“命你二人分别率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前去支援千牛堡。”
齐承隧和宁夏总兵都没看懂,“部堂,野外危险,一旦横山卫和固原右卫碰见鞑靼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吗?可圣旨你们也都瞧见了!”杨一清脸上的皱纹像他的智慧一样多,他的眼神也一直坚定而强大,往那儿一坐就让人觉得出了事找他说不定就有希望,“陛下和朝廷在等着西北的一场胜利,打败了咱们是技不如人,可各地没有敢开城门迎敌的,一个‘逗留不进’的罪名,你们谁承担得起?”
齐承隧劝道:“部堂,朝廷不会怪罪的,陛下知道这里的情况,所以派了杨尚义来此!”
“杨尚义来到这里,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他就是白跑一趟。”
因为火筛带着人就走了,大家都是骑马,没道理就一定能追得上人家。
“不必说了,千牛堡务必要救,你们可知道千牛堡里有什么人?!”
杨一清这样一说,那话意就摆在这里了。齐承遂稍作细想,便暗道一声坏了,“勋贵出身的军学院学生?!”
这样的话,千牛堡还真得救,救不救得下来另说,但你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将来这里的事肯定被勋贵捅到皇上那里去。
说什么,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坐拥精兵强将,结果一兵为发、一仗未打,就看着鞑靼人在大明国土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这样的话,杨一清要怎么去皇帝面前辩解?
所以这场仗对于杨一清来说也是政治仗。
“张仑、曹胜!”杨一清在他们领命之前还特意交代,“务必使横山卫和固原有卫的每一名士兵都清楚,除了破釜沉舟、救出千牛堡里的长兴伯,其他的没有任何活路。”
末了,杨一清还添上一句,“我们都是如此。”
这样一来,曹雄和齐承遂就都不敢再说反对意见了,到时候长兴伯不得来找他们?
不过杨部堂到底神通广大,类似勋贵以军学院身份在边疆的,个个都要严格保密身份,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杨部堂又是怎么知道的?
齐承遂抬眼看到杨一清把手中看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好奇心让他特别想知道那上面到底是写什么。
可他也不敢问,他还是害怕杨一清。
两卫一万人……杨一清的做法就是用这些人的命,保自己的命。这么狠的人,谁不怕?
好在冯仑、曹胜这都是杨一清这么些年慢慢提拔起来的人,即便杨部堂的命令很不靠谱,但他们还是点兵出征了。
出灵州城不久就是灰蒙蒙、黄透透的天空大地,这些地方鲜有村庄、即便有也是被鞑靼人给屠灭了。
所以一出城,张、曹二人就像行驶在荒茫大漠之中一般,风又急又大,还要时时提心吊胆。
而在千牛堡,一切都已经和鞑靼人最初寇边时不同了。
守备将军贺彦亨根本没有往日的从容,他的胳膊上系着血色布条,面前的甲破破烂烂,几乎只剩一半。
他头发凌乱、嘴唇干裂出很深的口子,两侧的脸颊彤红,像是一种冻伤。
鞑靼人前后从他这里过了两遍,一次要命,一次抽魂,现在千牛堡里就剩几百个受伤的士兵了,好在鞑靼骑兵不喜欢硬攻城寨,所以这两次他们都守了下来,如若不然,一个小堡几千人,又怎么挡得住几万大军?
喻自在的大腿被砍了一刀,现在已经不能动了,只能靠着城墙挺着,而在他身边可都是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
那日那个叫十二郎的十来岁娃娃现如今状态反而最好,虽然嘴唇也同样干裂的厉害,甚至手上的冻疮都在流水了,但他没什么外伤,真是命大的很。
“水来了,热的。”
十二郎戴着个破手套,十个手指露出来八个,冻坏的就有四个,但还是在前后跑腿儿干活。
“先给老贺。”
不过十二郎一抬头,就见贺彦亨微微摆手,“你是不是个武人?这个时候还这样扭捏,跟个婆娘一样!果然是叫人不自在!”
喻自在嘿嘿笑了笑,对他的恶语完全不在意,喝了一口水之后仰天看,念叨着,“……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贺彦亨听了半天没听懂一个字,擦了擦嘴巴喷道:“说的什么鸟语?”
“《祭十二郎文》。”喻自在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少年,“十二郎,这个名字谁先叫你的?”
“一个穷酸秀才。他捡到了我,就叫我十二郎。”
“看来是喜欢韩愈的文章。你还没姓吧?”
小少年摇摇头,他虽然脸上脏兮兮,但其实眼睛很亮。
“不如就姓韩,韩十二郎!”
“韩十二郎?”少年人自己念叨了一次,结果却摇了摇头,“不好听,不够霸气。韩十二郎、跟喊十二郎似的,我烦人喊我。”
喻自在被噎了一句。惹得贺彦亨哈哈大笑。
但笑声刚到一半,忽然有个瘸腿的士兵过来禀报:“将军!鞑靼人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贺彦亨用脚踢那些在边上睡着的人,“都起来,鞑子来攻堡子了!”
“不应该啊……”喻自在艰难的翻转过身,扒拉开城墙上因战争而留下的一个小孔往下面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鞑靼骑兵列阵。那场面,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潮水一样从大地上涌来,“鞑靼人只为抢掠,从不攻硬城,千牛堡守住了两次,又是个穷堡子,怎么会呢?”
十二郎抽出了刀,他还有力量,还可以再战斗,“鞑子不是人,他们只是想杀人而已。”
“不对。”喻自在没办法被这种理由说法,“十二郎,教你一招。打仗,最重要的是脑子,不是刀子,脑子用得对,不用刀都能杀人。”
十二郎怀疑的看了看他,“真的?不用刀子能杀人?”
“兵者,诡道也。什么叫诡道?就是要用脑子骗过敌人!”
“那你,骗他们试试?”
“老贺!老贺!!十二郎,你去把他叫过来!”
城墙上是哗啦啦的声音,三两个残兵用枪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贺彦亨去叫人,其实也叫不起来几个了。
十二郎遵照喻自在说的,快速冲过去将他拉了过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喻自在半支撑着身体,他大腿有伤,完全站不起来了,“老贺,千牛堡已经没几个兵可以再来一次硬仗了!你现在命人将所有的尸体都扶坐起来,戴着帽子,躲着点儿脸,全都在城墙边排列好!”
“死人能有什么用?”
“鞑靼人不会攻硬寨,咱们已经守了两次,只要城墙上还是满满士兵,他们就会犹豫,有可能就不打了!”
贺彦亨是戍守边疆的人,他当然也了解鞑靼人,不过这个法子他是没试过。
“反正也是绝境,试试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