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他动容,生民不易。如果他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那么管好自身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皇帝。
一直到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的心中还是有些情绪起伏。
“……各位爱卿。”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大臣,“外面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多少百姓骨瘦如柴啊……朕,不是什么千古的圣君,但朕至少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也非奸佞之臣,圣贤书读了这么些年,为生民立命这句话总该是知道的。所以君臣之间……是不是不要再为此而争了。朝廷查抄浙江贪墨官员的银子,这全都有账可查,朕承诺过,这些银子尽入户部,你们如今都亲眼看到了这银子的去处,难道至今还觉得顾侍郎搅动人心,祸害百姓吗?”
皇帝的话讲得有几分动情,而目前剩余的朝廷重臣里,对他多少还是有几分认同的。那些地方利益的代表,至少代表不到乾清宫里。
“陛下励精图治,裁减用度,文治武功皆有起色,虽登基未久,但也可称是天下臣民期盼的明君。如今新朝初立,正是万象更新之时,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朕年纪轻轻,注意什么,你们大多都六七十了,更要注意才是,不提这茬了。各位爱卿,谁有事禀告吗?”
杨一清身形动了动,按照圣旨,他以阁臣之尊总制西北,总督府还是在固原。
现在问题来了,西北的事,到底是杨一清这个阁老说了算,还是兵部说了算?
“陛下,臣有本事启奏。”
朱厚照重新坐回龙椅上,“讲。”
这声音中气十足,仿佛就是一瞬间,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又回来了。
“再有几日,臣便要遵旨返回固原府戍守边疆。陛下圣旨,微臣入内阁,以阁臣衔任总督。却不知今后行事,若与兵部有相异之处,该当如何?”
这其实是个很务实的问题。
按理来说,兵部自然掌管天下兵马,但阁老的话也是千斤之重。上面的人无所谓,下面的人可就难死了。
“杨阁老此言不错,大司马,你以为呢?”
王敞出列,“微臣以为可借军机处破此局。当初陛下设立军机处是为统筹西北战事,如今战事结束,但又有复套国策,既是国策,又同属西北军务,一样可由军机处全权负责此事。这样,西北的军务可上报军机处,军机处再奏明皇上,往后不论是相异还是相同,皆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内阁李东阳和谢迁听完这一番话心情复杂。
军机处确为临时机构,本该随着战事结束而结束。现在怎么又要跟随国策这样保留下来?
兵部尚书的话,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他自己摸准了圣意,选择了逢迎?
朱厚照听了这话其实看了看杨一清,发现他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王敞,其实是玩了个小心思。因为他是军机处一员,杨一清不是,这样换来换去的,能有什么不一样?杨一清对军机处负责,顺便也就对王敞负责了。但他并不从自己和杨一清争高低这个角度去说,而是把皇帝的权力摆在明面上。
说白了,这是个阳谋。就算杨一清也看出来这一点,他除了点头,还能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露出微微的笑意。他不愿撤掉军机处,其实也是想要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负责复套,今天倒是个不错的契机。
“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一清无奈,拱了拱手,“臣以为大司马之言甚妥。”
“你什么时候走?”
“臣想八日后出发。”
朱厚照咂摸着嘴巴,“走之前再入宫一次。复套是个目标,提了出来,具体怎么做咱们君臣还是要有个办法出来。”
“是。”
……
……
巷弄口,横平竖直,四下无人,只有墙角的缝里生出一颗绿色野草随风摇晃。脚步掠过时留下的泥土撞了小草,也在墙根下留下蛛丝马迹。
脚步离开后,又有一人蹲下,望着墙根的痕迹,随后继续跟了上去。
“浙江那边的人早就已经言明。梅可甲就是这个梅府的主人,他在浙江敛财北送。这里自然就保住他的家人。”
“他们想倒梅可甲?可他的家人都在京师。怎么倒?”
“梅可甲倒不了。梅怀古呢?他诱使皇帝入府寻欢,只要这个罪名给他按上。朝中诸公还能饶得了他?梅怀古若是出事,则陛下与梅可甲之间也就会互不信任了。”
“入府寻欢?”
“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发生的?难道圣上真的喜欢?”
“不要去猜这种事,会掉脑袋的。达到目的就行了,不能节外生枝。”
……
毛语文在锦衣卫的院子里晒着阳光,手里把玩着磨得锃亮的短刀,“……那个梅可甲我见过,不爱说话,全是心眼,看来他在东南也得罪了不少人。”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白天不动,夜里动。偷偷的先抓起一个。”
“然后呢?”
“然后?”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然后让他写信约人。这帮人搞的很隐秘,实际上连基本的接头暗号都没有。以前是没查他们,现在这一查一个准。”
只是朝廷里还藏有这种污垢,确实是他没想到的。又或许是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开海!
四日后,杨一清奉旨入宫。
今天午后,皇帝推掉了所有的事项,而且特命军机处,内阁,以及剩余各部尚书,大理寺、都察院主官全部到场,除非躺着不能动,否则不能缺席!
除此外,还有杨一清、杨尚义及周尚文等武将
皇帝龙椅面南,东西两列十几名大臣依次排列。
左边以杨一清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武将。右边以李东阳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文臣。
中间则是在工部找来的地图,摆在地面上,所展现的正是黄河‘几’字形左上角的那部分——河套平原。
几千年的历史过来,其实可以这样说一句。是否占据河套平原,是一个中原王朝强盛的标志。因为河套守不住,河西走廊就守不住,向南关中也受威胁,这么一柄尖刀抵在脖子上,你谈什么强盛?
皇帝给了刘瑾一个眼色,随后就有十数名宫女端着茶壶依次进来,热气腾腾的清茶在他们面前摆好。
之后这帮人出去,乾清宫的大门也就关上了,殿里面,除了皇帝与重臣,就只剩侍从室的几名记录人员和伺候的司礼监等人。
便是之后续茶,也是按时间来。
除此外,还有特殊之处。便是今儿这开场白还是由刘瑾来。
“各位阁老、尚书。收复河套既已列为国策,朝廷上下诸公没有不以国策为重的道理,今日朝议正是为此而设。各位皆可畅所欲言,务要讲清、讲透,务要求真、求实。便是因为朝廷一旦定计,则必有无数财力、人力投入其中,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朕再说一句刚刚刘瑾漏掉的。今日之议,是议朝廷从弘治十八年至正德三年如何收复河套的策略,不是在议该不该收复河套,各位爱卿可不要离题万里。否则朕说定个国策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笑话?”
“陛下。”杨一清首先开始,因为复套的奏疏就是由他上的,“臣可先说个总纲,以便陛下和众位同僚一观。所谓复套者,乃是要收复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狼山和阴山以南、长城以北这片广大区域。现如今在这里驻牧的是鞑靼蒙郭勒津部,此次花马池一战,蒙郭勒津损失惨重。但……”
“……臣于陕西为官二十余年,总制西北三镇也一年有余。微臣以为,有没有这次大胜,我大明国力都远甚于鞑靼,只是鞑靼军民一体,擅长骑射,来去如风,无可捉摸。大明劳师远征,他们早早遁去,等到我军退兵,他们又卷土重来,这才是边患严峻之处。”
朱厚照是能明白这种军队有多麻烦的,而且大明不止有北边要顾,还有东南、西南等等。而鞑靼人就盯着长城以南这片沃土。
“……所以复套其实是两层含义,一者,打得下;二者,守得住。陛下,”杨一清转身面向皇帝,“微臣并非夸下海口,若只是打下河套,驱逐鞑靼人北遁,臣一年便可实现。但驱逐并非歼灭,打下也不是守住,河套缺乏长城保护,贺兰山与狼山、阴山之间并不相连,也就是说鞑靼骑兵可来去自如,不断骚扰边境。这是最为艰难之处。”
“如此说来,河套乃四战之地,即便拿了下来,也年年有战事?”这话是杨廷和所问。
他并非反对复套,而是问出致命、关键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确可以说四战之地,历史上来看,阴山和贺兰山这片区域战争就非常的多。因为这里是农耕和游牧的交界之处,军事上又特别重要,不围绕着它打,围绕着什么打?
“这世上……没有固若金汤的边防,也没有完美无缺的防线。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占了河套,有了良田、马场,朝廷便可养兵十万。十万兵,胜得过万里长城!”
乾清宫的大殿里忽然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力量上明显超过文臣。
朱厚照抬头一看,竟是周尚文出声!
这番话可回答杨廷和的疑问,也正合皇帝心意。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男儿之志可冲天,彦章这话不错。朕以为,大明要改变一种思路,以往咱们总想着打下一个地方,然后守着它。这样做,人家当然来打你,因为你不会还手,不会打出去。有了河套之后,要改变这种局面,凭什么只能是他们的骑兵来,我大明的骑兵不能去么?寇可往,吾不可往?!”
李东阳说道:“守不守得住,那是打下来之后的事。就眼下而言,杨阁老,若是要收复河套,朝廷要花多少银子,出多少兵马?”
这个就是愁人的部分了。
“若论银两,微臣估计不下百万之数,若是论兵马,微臣恐再需一支大明骑兵!”
再需一支骑兵?
韩文的脸都要垮了,“杨阁老,你也知道,朝廷养这两万余人,是积攒了好几年的结果,仅是军马就已经让多处苑马场不堪重负。你是署理过马政的,应当知晓!”
“若是先调一万呢?”兵部尚书王敞提议。
杨尚义和周尚文都不说话,这已经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了。
“皇上,老臣不建议分兵。大同、宣府边患一样严重,达延汗屡次寇边,若是将大明骑兵各分一半,想的是处处守住,但恐怕是处处守不住!”
韩文心说你个杨阁老,怕是要逼死我,“杨阁老,你刚刚也说了鞑靼蒙郭勒津部损失惨重,一万精骑给你,难道还不足够?!”
“宁夏足够了。大同、宣府呢?达延汗又没有损失惨重。”
眼看要吵起来,
朱厚照开口,“说起来也还是钱的问题。若是有银两,则精兵可练。但马的问题呢?”
杨一清执礼,“臣署理陕西马政多年,严厉打击民间走私茶叶,若有足够茶引,臣可于西域换取军马!”
“那说到底,也还是钱的问题。”
谢迁进言,“户部本有一笔款项,不过已拨于京师营造,眼下朝廷确实难有大笔银两拨给杨阁老。”
杨一清有些话不好说,他心心念念就是朝廷给钱,现在他人是有的,能打仗的将军还是找得到,就是钱的问题。哪怕先给他拨个五十万两,他也能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所以心里头其实可盼着皇帝把小金库给他漏一漏。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仔细想了想,复套是他一力主张的国策,到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小气太甚、跟个守财奴似的。
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资源。
如果有该用的地方,那就要毫不犹豫的用。
“朕听下来,大约是明白了。杨阁老,朕不会叫你的巧妇去为无米之炊,不论怎样,朕拨你三十万两银子,大司徒。”
“臣在。”
“你给朕想十万两银子的办法。查查户部往年的开支,捡其中不重要的砍一砍。剩下的二十万两朕出。”
韩文双膝跪地,“臣遵旨!陛下请放心,若是添庙宇宫殿,户部没有一两银子。但若是为军国大政,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陛下把银子挖出来!”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三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