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御案上已经躺着谷大用呈上的急递了。
“浙江闹成了这副模样,你觉得京师里又会有怎样一番动静?”
皇帝半躺在软塌上,浑身放松,因为一天下来,他也有些累了。
刘瑾在一旁躬身伺候,“奴婢觉得,总归还是会有一番上奏,讲述此事的严重性。不过最严重的,不尊圣旨,却不知道他们讲不讲。”
朱厚照略微点头,刘瑾这个家伙下眼药水,也是一击致命。
其实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朝廷要惩治走私的商人,只不过打击面比较广,手段呢确实粗暴了一些,所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再往前找,其实就是开海。
“启禀陛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
不出所料。
“让他们进来吧。”
朱厚照其实不是很慌,又没有到各路大军进京勤王的份上,有什么好慌的?
但是李东阳和谢迁却相反,他们一进乾清宫就仿佛鞑靼人打过了长城一样,“陛下,浙江举子齐聚诉冤,锦衣卫和浙江巡抚衙门动手抓人、打人,涉数百人之众,此案传开以后必定震动朝野,东南亦有将乱之迹!这是浙江巡抚王琼呈递的奏疏,请陛下御览!”
刘瑾把东西接过来。
朱厚照只简单翻翻,看到内容和谷大用所奏得差不多就行了,只不过口气上稍有不同。
“你们以为怎么解决?”
谢迁是浙江人,先前皇帝让谢丕写文章倡议那事儿他们都还记着呢,所以其实不太好说话。
只有李东阳,他说:“此案目前涉及太广,若是朝廷用典过重,则会大寒天下读书人之心,长远来看,这于朝廷不利,于我大明江山不利。臣以为抓了,训诫一番,达到教化之目的也就可以了。孟子曰:施仁政,行王道。望陛下能够宽刑罚以彰显仁德,由此天下归心,则盛世可期矣。”
“内阁,是这个意见吗?”
这时候谢迁附和,“臣以为李阁老之言为善。”
朱厚照反问:“如果这样,浙江的士绅就会觉得朝廷其实也不会追究他们过深,那么开海的事情也一样,即便不遵从也可以。到时候国策不能够推行,又当如何?”
李东阳回奏道:“海禁之策自太祖时颁布施行,如今已有百年,沿海百姓对禁海皆习以为常。如今要开海,也要缓缓图之,一夜之间就要骤然改易,臣以为稍显急躁。陛下是为了百姓,今年做一点,明年做一点,年年有进,时间长了,士子理解朝廷的良苦用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对了。”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李阁老,似开海这样的事,阻力极大。如果不能一蹴而就,今年做不成,明年就更做不成,到了后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
“陛下!”
“不要再说了。”皇帝抬了抬手,“朕这一次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如果真的觉得朕是错的,或者有什么人又要辞官、弃朕而去,那也随他去。道理,朕已经讲了几十遍,听懂就听懂,听不懂那就不要再听了。朕说过,开海的国策,推得动要推、推不动也要推。上至宗亲勋贵、下至士子商人,谁阻拦朕,朕就办谁。”
“浙江的士绅离京师远,不知道朕的决心,即便朕遣了帝师、惩了淮王,他们还是不知道朕的决心。你瞧,硬得都不行,李阁老还要朕相信软得能感化他们?多说无益了李阁老。朕是帝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明朝好了,九泉之下能有脸面对祖宗的是朕,大明朝坏了,无颜面对祖宗的也是朕。这个担子,朕挑了!”
“传旨。”
面对一个实权帝王的全力一扑,李东阳和谢迁也无奈。
皇帝现在的态度很明显,你们要骂就骂,要辞就辞,朕不在乎。朕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有浙江士子黄思过等人,做《墓碑记》蛊惑人心、煽动百姓对抗朝廷,用心险恶,无耻已极。且聚众闹事,强闯官府,目无法纪。其中多数更为朝廷纳取的举人、秀才,圣人之书长读,但心中无君臣之念,眼中无朝廷法纪,若取此类人入朝为官,能解君之忧否?因此,自黄思过、李旻等人以下,皆革去功名,终身不录!同姓亲族,俱照施行!”
这道口谕出来,李东阳和谢迁都听懵了。
别的不说,最起码明天的早朝还没有讨论,即便不是早朝,朝中各部也都没发表意见,皇上怎么能在这个傍晚,就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定了呢!
而且,事情原委如何,如今就是靠着这一封奏报,仅仅如此,就要革去几百人的功名,这是不是有些草率?!
大明朝至今也没有集体革过这么多人的功名啊!
“陛下!”李东阳实在是有些不能接受,“此事干系重大,几百人的功名一旦革去,举国震惊,臣以为,即便真的如此,也当核实之后再发圣旨。”
朱厚照招了招手,
刘瑾很懂,去御案上把那几页纸拿到李东阳和谢迁的面前。
“这是给司礼监的急递。朕看了,和王琼所奏相差无二。所以事情属实,应当没有问题。”
“那……那若是明日早朝,有臣子上奏,又当如何?”
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奏他的,朕发朕的。不管奏什么,朕就是一个回答,如何处置朕已经定了。难道朕不能定吗?”
“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朝堂大事最好还是共议之后,再做决断。”
“朕的意思,李阁老为什么就是不懂?这件事朕已经议累了,朕也不指望说服任何人了。朝廷的精力、朕的精力不能够都放在嘴皮子上,浙江的人还急等着呢。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要是谁觉得朕定不了,请他过来当面说。”
李东阳和谢迁觉察到一丝不对,皇帝这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到了固执的份上。可皇帝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看来是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说,谁也无法扭转圣意了。
到了第二天早朝,
就如同李东阳说的那样,各部官员都开始上疏,他们在御前吵得不亦乐乎,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哭着和皇帝说,真要这样干,大明就完了这样的话。
但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只想说出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奉天门听他们吵了半天,石板上也跪了十几位大臣,其中还有红袍的大官。直到最后朱厚照站了起来,面色冷峻,只有一句话,“此次涉事士子皆革功名,无伤一人性命。但自今日起,再有阻挠国策者,朕必杀之!”
什么是非对错,朱厚照全都不听了,反对者加码,他也加码,什么叫决心?这叫决心!反正几百人的功名都敢革,你看敢不敢割你的脑袋!
不过也真是有愣头青,
毕竟浙江这件事的确很大,大明朝有些文官也真不是被吓大的,的确有一人手执笏板,朗声奏道:“臣杨归儒领死!浙江之事,所涉甚广,陛下轻率抉择,固用重典,已失仁君风范!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且缓行开海之事,以利长久!”
朱厚照不想听,侧身向后走,但走出没两步就有个不重的声音传来。
“拖出去斩了。”
第三百零五章 帝王无情
朱厚照从来都不是一个残暴的人,至少他自己认为不是。他有现代人对生命起码的尊重,所以他限制锦衣卫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
其实《皇明宝训》里有明言:元以宽仁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这里的宽,不是指对百姓宽,而是对官员宽。
但朱厚照限制锦衣卫,说起来也可以讲是违背祖训。这怎么就没人说道呢?
除了酷刑,像前些年和他作对的吴宽、程敏政这些人,他也没有说直接杀掉的。近些年刘大夏也是关在牢里、刘健还当着官……
什么意思?
后世人都说大明文官毁了天下。这话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的。其实站在文官的角度看一下,大明皇帝也没几个正常的。
人们只喜欢那种一点私心都没有,全心全意只为了国家的忠臣,这样的人当然需要赞颂,但是作为皇帝如果以这种心态去要求臣子,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会异常痛苦。
因为一个人最大的私心,就是让其他人无私。
基本上,朱厚照还是一定程度上认同大臣的,而且明朝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出现后期东林党的那些破事。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今天他下旨杀人。
弘治十七年他也下旨杀人。
因为他要‘做事情’,事情一旦开始做,就不能停。要么就不做。
这是朱厚照的理性。
从感性上来说,推动开海到这个程度,他作为皇帝不断的展示决心,但还是不断的有反抗,甚至于他已经当着重臣之面明言:再有阻挠者,朕必杀之。
结果还真有人跳出来。这属于和他杠上了。
他就是脾气再好,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绪。
既然如此,那就杀掉好了。
宫里的太监拉他去午门的时候,一众官员都心中发寒,这是新君第一次当庭诛杀大臣。
朱厚照从奉天门回到乾清宫之后,其实也带着一些火气,他掐着腰来回走动,少了点坐下来的定力。
“陛下,户部侍郎顾佐求见。”
朱厚照本想说不见,但顾佐不是外人,还是宣进来看他怎么说。
顾侍郎进来之后,也没有往日面见皇帝的轻松,迈着小碎步低头走路,到了近处便跪在地上。
“微臣叩见陛下。”
“见朕何事?”皇帝的语气明显生硬。
“微臣斗胆,恳求陛下能暂息怒火,降下恩旨,赦免杨归儒之死罪。”
朱厚照眉头一跳,“皇帝说过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陛下金口即开,自然不可改易!”顾佐后背开始流汗,说这个话他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但文人总归是要有些骨气,该说的话他一定要说,“只是杨归儒在户部任事颇为勤勉和用心,臣不愿看着朝廷的栋梁之才即刻身死,也不愿看到陛下将来后悔!”
朱厚照沉默了半响。
当皇帝,总归会遇到这样的状况,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都是善恶分明,难道所有的坏人都是反对你的,所有的好人都是支持你的?
错。
更多的时候这话只能反过来说,即所有反对我的都是坏人,所有支持我的都是好人。
“顾爱卿,朕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顾佐内心感动,皇帝在盛怒之下还能听进去他的话,这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陛下圣明之君,臣愧对陛下!”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想了一想,缓缓出声问:“可你觉得……开海重要,还是留下一个有能力的大臣重要?”
顾佐神情一怔。
帝王无情,但怪不了帝王。
“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朱厚照捂了捂脑袋。
顾佐说的话应当不是假的,杨归儒这个人在户部大概率是干得比较好的,不然顾佐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过来求情。
所以他相信。
但皇帝有时候为了国家连自己的亲人都杀,更何况一个潜力型官员?
朱厚照不喜欢杀人,但是他从不在关键的时候做一些妇人之仁的事情。
话到这里,顾佐也明白了。而且一向意气风发的皇帝在他的面前竟然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是以往非常少见的。
“请陛下,宽慰,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拨了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