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联名上的奏。
淮安府发生的事,倒是说了,但是没说完整。
说了确实有克扣工钱的现象,这一点老百姓可以作证,但是是不是少府官员这一层级克扣,则没讲。因为没有证据。
说了山阳知县张璁因仓廒储粮减少而入狱,也说了他极力否认,目前无法定案。
但是没有说张璁当堂所写的东西。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他可以接受下面的人有些私心,做官嘛,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自己,但是做官精、不能精到这个程度。
这种处置办法已经全然忘记朝廷和百姓,而只顾了自己。
十分顾自己,这就叫没有度。
简单的说,张璁所要奏的那些事真实存在,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有人已经做了,要砍也是砍张璁的脑袋,如此‘不需要担责’的事情仍然不肯做,那么这种官员要来何用呢?
啪!
皇帝把奏疏不轻不重的摔在了御案上。
朝臣听到声音,大约都猜道有些不对劲。
“陛下。”杨一清执礼,喊了一声。
“朕……”朱厚照眼珠子来回转动,咬了咬后槽牙,“朕不该这般动怒。”
“淮安府……陛下,可是先前所说的克扣工钱一事?”王鏊自知此事在自己手中,“微臣已派了人前往核查,是不是这结果……不大好?”
“朕,以往不明白,天下的事难道就真的弄不出个真相大白?现在终于知道了,是派下去的人和当地的人蛇鼠一窝!”朱厚照边摇头边叹息,“难有人真的与朕同心,以公忘私便更加少了。”
王鏊和王炳一听,这话不对啊。
“臣等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先生,你不必在京师中待了,亲自走一趟吧。”朱厚照食指点了好几下奏疏,略微严厉的讲,“去问问这些派下去的人,是不是如实上奏、还是有选择的上奏。只讲能让朕知道的,这叫什么?蒙蔽圣听!!”
皇帝权威日重,不必大喊,而只语气稍加严厉,众人便大气都不敢出。
“以后不要讲什么盘根错节这种理由。大明这个天下,不管是哪里的根、盘成什么样子,还有朕这个皇帝理不得的?朕知道,或许有人不信,那么就试试。锦衣卫已经遵照朕的旨意,插手此事。
这工程款克扣、仓廒储粮减少以及钦差本身的问题。桩桩件件,务必要清清楚楚!先生。”
“老臣在。”
“你先去,你若还是搞不清楚,朕便将朝廷搬到淮安去,就这么点事,看看能涉及到多少人!”
众人一听就知道此事万难善了,因为皇帝多次讲过,他盯上的事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现在就是这样。
第五百一十六章 第一个首揆
治国这种事,千头万绪。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那么大的土地、那么多的人口,就是每个县发生一件事,皇帝都管不过来,更遑论根本不止一件事。
本身就管不过来,若是还不认真,那官员系统必然会进入某种程度的失能状态。
所以说,古时候一些地方杀官造反,非得朝廷反应过来,派来大军才能消灭。县、府、省这几级的政府又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就没有力量了?可对待顺民的时候那手段不是花样百出嘛?
朱厚照历来重视对官员的选拔任用,也是为了应对这一点,在此基础上,他就是强调执行力。
没有执行力,你口号说的再好听,政治环境再好、条件再充足,事情一样办不成。
因为没有人真的上心啊,事情办的成、办不成全看天意和运气。
很多年前,他就说过,我盯上的事情,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结果。
当初设立侍从室就是这个目的。
实际上,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至少他关心的那些个事情,如开海、藏书园、书院、马政等等全都办起来了。
所以官员们也害怕引起皇帝的注意,
当时谢光燮和刘春二人,所在意的‘反转’问题,就是张璁一下子从揭露贪腐到变成本身贪腐的这个反转,极其容易叫皇帝生出疑心。
所以刘春才说谎言要扯圆了。
只可惜,皇帝还是注意了。
不仅注意了,而且力度很大。
王鏊被急令出京。
这其实是一个非正常的状态,原先不过来一个侍郎级别的官员,现在一下子到了阁老,说到底就是事情办得很不妥当。
阁老,哪里就没有别的事情了,朱厚照原本还想让王鏊来负责移民之事,毕竟移民需要给银子、给良种,总归是需要户部的。
现在他换了个人,还是吩咐杨一清。
对于安土重迁的国人来说,移民实在不是轻省的活儿,不是说弄不过去,而是如何低成本的弄过去。
流民没有吃喝,即便心中知道那塞上江南是个好地方,可没盘缠啊!
考举的人,有时都发愁路费,更不要谈流民了。
所以只能朝廷供给。
然而移民要有效果,非得几十万人不可,可那得多少粮食?
老百姓刚过去没有地,种地需要周期,等到粮食长成,朝廷才能脱手,这又是多长时间?
因而朱厚照与臣子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这个策略需要长期执行。
短期之内几十万人是过不去的,只能是年复一年、接连不断的做。一点一点把朔方镇养大。
“还有其他事么?”
皇帝发问。
兵部尚书齐承遂禀奏,“陛下,还有陕西官牧马场,草场被侵占一事。臣,已派人核实……”
“是什么人?”
齐承遂却有些不敢答。
杨一清干脆来讲,“军民监守自盗、勋戚宗室奏讨!洪武年间至今,马政之弊,自京师以达于天下,而陕西监牧为多,其弊尤甚。数年以来,陛下一力恢复马政,原先尚可为,但近两年已万难推行,其缘由所在乃是剩余之牧马草场都被侵占,以做耕田。
这些官牧马场,早已名存而实亡。所谓名存,地号草场,段画封志,部发册籍,样样俱在;所谓实亡,地已久耕,土非其性,黄篙株立,营草盘根,气嗅不敢近人,唯苦难以饲马。”
“军民监守自盗、勋戚宗室奏讨……”
朱厚照念了这句话。
这其中的意思,就是上上下下都去占了。
其实他们也不仅仅是占草场,军屯的田地也一并都占了去了。
这件事可比一个小小的淮安府的什么克扣工钱要严重多了。
朱厚照负着手,走了下来,他心里想道,当年朱元璋豪情冲天,意得志满,说什么养兵百万而不费百姓一粒米。
他可曾预料到,仅仅几十年之后,其实后世子孙就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但问题不能这样一代代拖下去。
开海、复套他都有成,朝堂被掌控,银两亦不缺。京营、边军都有直系精锐,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条件也相对成熟了。
“杨阁老。”
“老臣在。”
“这件事也要有个说法的。”
“去摸一摸底,在册的草场一共多少顷,其中被占去了多少顷,重点是被什么人占去了。”
杨一清略有震动。
他是了解正德皇帝的。这位祖宗的性格其实有些像是当年的太祖皇帝,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只要开始做,那么就不会白做。
“老臣,明白了。”
“放手去做吧。”
其实光摸一摸底这个事就不太容易。
但大家都是知道变通之人,比如三万顷的草场被占了,那肯定是搞清楚其中的大头,你非得一亩不差,一点一点去量,那是太死板了。
出宫的路上,齐承遂一直跟着杨一清。
两个老头儿都有些沉默,他们都知道皇帝迈出的这第一步代表着什么。
午门外,
齐承遂首先说:“陛下交代的事,下官这就派人去了解清楚。到时候……阁老。”
“你想说什么?”
“军屯、草场涉及众多,而历来清查天下田亩者,便是保全了生前,也保不住身后,属下是替阁老担心。”
“久在陕西,你我皆知边疆情势。此事不为,这中兴天下就只是缝缝补补。陛下心志又高,将来若再兴兵,一旦国力不够,天下百姓只会比现在更苦。”
杨一清仰头回忆,“时人都知道东山先生(刘大夏号)于我有提携之恩,可他落难之时,我却没有出手相救。由此说我忘恩负义。可当时,我也以为应当坚决用兵。那般局面,在公,我是朝廷的陕西巡抚,在私,我是东山先生的忘年之交。而所谓君子,是该为公、还是为私?”
“自然是为公,天下人不解阁老之意久矣。”
“那便是了。当时为公,此时为私,便是如何面对东山先生这一关,便怎样都过不去。”
齐承遂不禁肃然起敬。
“圣君临朝,机遇难得。真要说起来,我杨一清还是天子任用的第一任首揆,若是无甚作为,此生又有什么趣味呢?”
这样谈起来,反倒不觉得那么窒息了,而是有一种实现抱负的快意。
“下官愿追随阁老,此生不悔!”
齐承遂算是他的老部下了,杨一清没有一丝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