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个人时,
王守仁在行辕书房给皇帝写奏疏,禀报清屯的具体进展,同时阐述自己对于重新整兵的一些想法。
从三关镇看到大同镇,军户的逃亡是一个普遍现象,导致堡不成堡,所不成所,到目前为止,他就没见到一个千户所是完整的。
而且这样的改革,肯定会埋下不满的种子,所以三关和大同也需要趁此机会重新整编。
……
京师,乾清宫。
皇帝拿着奏疏,对着自己的大臣念起来:“王守仁认为,军镇兵马的精简和重新编练势在必行,他建议此事由兵部牵头,但同时各镇因地施策。同时,他建议不将蓟州、榆林以及宁夏将部队规模缩减的策略用于大同镇和三关镇。
因为蓟州西侧有宣府,宁夏和榆林在河套收复以后不再是最前线,但三关镇和大同镇则不同,大同是山西门户,离河套远,离京师近,如同一个人的脊背,如果大同也缩减规模,就会造成两头重而脊背轻,一旦鞑靼人以此为突破点,则必定震动京师。换言之,边疆防线就有缺口,因而大同反而应该重点经营,继续筑造堡、城等防御工事。”
兵部尚书齐承遂也回来了,皇帝召他前来,必定涉及到九边现在的清屯和军备整顿。
王守仁的确是一代大家,他没有囿于现在朝堂上弥漫着的缩编的氛围之中,而是仍然提出自己的看法。
其实朱厚照的本意是要转防守为进攻,始终维持规模较大的骑兵部队,随时对鞑靼进行清剿。
不过从长治久安的角度来说,继续巩固防线一样重要。
这一点,王守仁提醒得倒是对的。
“你们以为如何?”
齐承遂已经回京,他今天也入宫了,“微臣以为可行,只不过大同三成军户已然逃亡。先前几镇,都是规模缩减,还可以多中选优,可大同要扩充,要新增军户这必然不易。”
“是啊。”朱厚照叹气,“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又想去当个军户?”
皇帝这样讲内阁和几任尚书,都说不出话来。
这就要涉及明代的户籍制度了,而户籍制度牵涉就广了,朱元璋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个角色,并且一个人的户籍一旦确定,其子孙都轻易不能改变,所以非常的僵化。
不过要改起来也不容易,尤其是眼下这个多事之秋。
“若是人数不足,则只能用募兵代替,朕是反对为了凑数而将身体、年龄都不合格的士兵也招纳进军营之中的。礼卿前些日子提了一个想法,朕觉得可以是有效的补充,蓟州、大同等地在军户逃亡之后,此番清屯一定会有多余的土地,这样一来朝廷可以在那些地方招募流民进行商屯。”
顾佐今日也在,他拱手称:“商屯之事,臣已经安排了下去,臣计划在四川、河套、蓟州三地进行商业屯垦,少府已各拨二十万两银子,计划耕种五十万亩土地,可产粮100万到150万石。”
朱厚照琢磨着,在他的概念里,新的商屯和之前大明商人为了盐引而进行的商屯完全不一样,这次他们是以国家的力量在进行,所以准确的讲,这是一种集中力量办大事。
“分了三个负责人?”
“是。”
朱厚照跃跃欲试,“朕,还真想去看看,看看成片的金色麦浪。”
众臣一听大惊,“陛下千金之躯,再不能轻易涉险,万一有些闪失,臣等万死莫赎!”
“礼卿……”
“陛下!”顾佐跪了下来,“臣知陛下忧心国事,心中装的是天下、是百姓,但阁老们说的对,陛下的肩上也系着江山社稷,因而恳请陛下三思!”
“那这商屯之事……”
顾佐连连磕头,“陛下放心,臣无论如何将此事办得妥当!”
“朕可惦记着呢,不能出纰漏。”
“是!”
众臣心中长舒一口气。
不过朱厚照本身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们,这是他可重视着呢。
虽说仅仅五十万亩有些少,不过这才刚刚开始,和造船一样,这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那么多的地,得找到足够人耕种,这才是要害所在。
第六百二十四章 皇建有极
之所以这样推进商屯,赚钱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个因素。
再者说了,哪朝哪代靠他娘的种地能赚到钱?
朱厚照毕竟也是有些见识的人,他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还是同意了顾佐上奏的,关于以少府的资金进行商业屯垦的建议。
因为土地不耕种是个浪费,多产出一些粮食对于整个国家是好事,而且招募而来的老百姓也算有个生计。
这两点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地方,至于那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说实话就是没成本,全拿出来卖,又能卖多少钱?
另外,当朝廷掌握的粮商能够有这么多的粮食产出,紧急关口调动起来肯定是比从民间加税要来的更快,也可以尽量避免刺激老百姓。
最后,政府掌握着粮食,可以对粮价有影响能力,当某个地区粮价过高,调节起来是有手段的。
基于这三种影响,他同意少府粮商扩展产业链条,不要只当个倒买倒卖的中间商,而要回到源头。
同时这也是解决四川人口不够、湖广流民遍地以及河南等中原地区人地矛盾突出的一种手段。
而缺点就是,一旦后面贪腐不能控制,那寄生于朝廷商屯体制下的那些老百姓便要辛苦了。
这也没办法,一件事不可能每一面都很好。
这件事他是交予顾佐总负责,本来也考虑过或许应该让一位阁臣总领,但后来想着这种有些新的东西还是让年轻人来,杨一清和王鏊多多少少带一点老古板和老套路。
至于大同,以现有的卫所兵为乙级卫,以招募兵为甲级卫,以两种方式结合的办法,实现将大同进一步打造为军事重镇的设想。
朱厚照和朝臣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以这样的办法来回复王守仁。
至于那些因为阳奉阴违被抓起来的人……
皇帝一边写着朱批一边对大臣说:“说来也巧,前些日子,靖虏伯也向朕上了一道奏疏,请示那些抗命之人如何处置。朕觉得可以统一回复他们两位:朕明白他们虑及所抓之人有千户甚至有指挥使,这些人都是品级不小的朝廷命官,要是不上奏就先斩了,总是不太好。
但他们两位都是总督职,靖虏伯挂兵部尚书衔,王守仁挂兵部侍郎衔,朕也都赐予了他们王命旗牌,本就有先斩后奏之权。清理军屯又是朕强调再三的国策,阳奉阴违、不遵圣令,等同兵败弃城,有何理由不斩?”
天子这样讲话,大臣们都是以往从未听过的。
他们只晓得,天子会告诫大臣要慎用手中权力,没想到还有觉得他们的动作尺度仍然不够的。
实际上,朱厚照也真是温和派,
按照道理来说,只要侵占的土地,交不交都该杀,凭什么你认了错,过去的违法事实就不追究了?
法理是这样。
只不过他为了更便于推动军屯的清理,所以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也是最后一步,如果给了活路还不走,找死怪谁?
朱批的最后一字落下,本来想画句号的,结果想来想去还是多加一句给王守仁:上述等人既已明确是藏匿土地、躲避清屯之罪,为何还要上奏?大同军屯清理缓慢,来往公文是不是又会拖延一月?尔身怀王命旗牌,应敢于决断,何以优柔至此?今后再奏,朕要听闻清屯进展。
写完之后,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接着觉得语气不够重,下意识的对王守仁温柔了,所以再写八字:切记切记,不得有误!
“尤址。”
“陛下。”
“这道疏朕批好了。事情急,不要再走流程了,直接让人快马递给王守仁。”
“是。”
而后朱厚照又和众臣子议了一下宣府的情况,宣府总兵杨兴推动屯田清理倒是得力,如今各卫所的土地丈量均已接近尾声,这倒是出乎他们意料。
由此也可见到杨兴对宣府掌控力度之强。
而王鏊、杨一清、齐承遂自然也都说了他们的顾虑。
不过朱厚照还是有些固执,“朕不顾各种反对之声,坚决要清理军屯田地,如今终于有个总兵能够做得好,朝廷却又开始担心,这是不是不够君子而显得小人呢?”
杨一清心说,陛下是担心这一点,而不是真正对杨兴放心吗?
“陛下不必有此顾虑,老臣几人的意思还是要对杨兴进行褒奖,甚至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明升暗降?”朱厚照轻轻笑了起来,“哪个不是聪明人?哪个看不出来?朝廷出了个人才,咱们就用高高的荣誉把他挂起来,让他在不到五十的年纪就颐养天年?不够聪明。”
不够聪明?
大臣都听得懂。是这种处理方式不聪明,但并不是说不该按照这个意思去处理。
但朱厚照绝对不会承认,他摆摆手,“朕不猜忌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做得好,就大大方方的赏。侍从室还要去个人……喔,不,去人倒是会吓到他,去一封信,让杨兴给咱们说说为什么宣府能行,为什么他推得动。”
该给的荣誉都给他,不要怕把这种人抬起来,就是要抬高,才好看看是什么心肝脾肺肾。
大明朝的天下没到亡的时候呢。
所以这件事只要不庸人自扰之,就不会横生许多麻烦。
而等到人都走掉的时候,朱厚照果然开始收回笑容,“这个杨兴是个文官吧?”
靳贵凑近回答,“是文官,他在弘治年间历任山东道御史、山东左参政,河南按察使等职,因其带兵有才,行事果决,弘治十六年授宣府副总兵,后来陛下又按例授其总兵。”
“知道了。尤址。”
“奴婢在。”
“带个话给宣府的镇守太监,今日宫里的话允许他透露出去。”
朱厚照在外臣面前展示的是道,私底下又要用术。
道,是他不能拿一个清屯有功的人下手,至少不能承认。
但他确实也得看看杨兴自己要怎么应对朝堂上对他的这种猜疑。
文官与武官不同,文官一定是看得懂兴衰之道的。
如果他应对无措,那他可能不够格玩这套游戏。
“陛下,”尤址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要不要奴婢再加派东厂的探子过去?”
朱厚照深深看了他一眼,差点没把老太监的汗吓出来。
但最后,皇帝没有冲他发脾气,而是转头问自己侍从室的人,“你们呢,你们以为要不要?景旸你说。”
景旸心里一抖,略带紧张的说:“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要。”
朱厚照则摸了摸鼻子,眯着眼睛说:“不仅要要,而且去露个破绽,让他知道东厂来了。”
针对不同的人,他是不同的办法。
王守仁他是相信的,但是杨兴……当皇帝不能天真。顾大局归顾大局,有些安排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