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犹豫数息,才道:“若李尹……寻到了那女郎,该当如何?”
“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李适之苦笑了起来,“我何敢如何?自然是看她想要如何了。”
王维一惊,抬眸望着他。然而这时端门徐徐打开,众人纷纷涌入皇城,二人的谈话也被打断。
这半日过得极快。中午时分,各个官署中的众人例行共用了午饭,才逐渐结束视事,从皇城遍植槐树的大道上鱼贯而出。王维从中书省快步走过宣政殿与含元殿,只觉阳光炽烈,照得他略略恍惚,险些与正从门下省出来的裴耀卿撞个满怀。
裴耀卿见他神色匆匆,问道:“王十三郎来我这里,可是中书省有什么公务要交与我们?”王维这才猛省,歉然道:“不,下官……下官是有私事寻裴公。”裴耀卿见他踌躇,便转身折返,将他让进自己视事的公房。
门下省的结构与中书省相似,都是十二间公房两两相对,裴耀卿作为门下省长官,所在的自是位置最好的一间。王维在门口脱了靴子,踏入公房,只见房中一派廓落,并无多余陈设,只中间一扇屏风,案角一枚香兽。地上分两列摆着十余个锦垫,自是门下省众官员会集议事时所用。
他又后悔了,期期艾艾道:“下官……”抬眼却见那屏风非如寻常屏风般题着字或画着山水人物,而是画着一幅大唐疆域全图,周边的邻国也无不清晰历历,东有契丹、高丽,西有吐蕃、回鹘,昭武九姓诸国也在其中。他信口问道:“这屏风好精致!莫非是兵部所制,送予裴公的?”能掌握这样细致的疆域布局的,怕也只有兵部了。
裴耀卿一笑道:“不是。这屏风乃是我家的阿妍精心画就,呈与我的。她说我为转运使,鼎新漕运,若无有地图,不免行事困难,便画了此图。每有远客入贡,鸿胪寺典客署便要讯问远客,图画彼国的山川风土,故此她熟知大唐四疆景况,将这些番邦也画得清楚。女子过问前朝之事,原是不合礼制,然而以她的才略……偶尔违背礼法,大约也无妨。”他说得谦抑,实则拈须微笑,得意无比。
“阿妍原是极聪敏的。”王维低声道。
“你怎识得阿妍?是了,她是崔明昭之妹,你与崔明昭交好。”裴耀卿恍然,又问道,“你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王维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门下省来了。
他退缩了。他清楚,裴公固然热衷实务,却更是一个极其在意礼法的人。裴公做州刺史时,见州人久绝雅声,不识古乐,便上奏请求增添乐器,教习古礼,皇帝给大哥宁王的赏赐每每逾礼,他也顶着风险,上疏劝谏,劝皇帝依礼减省。这样在意礼法的人,却说出“偶尔违礼,大约也无妨”的话……
裴公是很喜爱这个养女了。
王维搪塞了几句。裴耀卿微一颦眉:“这面屏风怎么了?你见了这屏风,就有些分心。”
“裴公……我听见了一篇变文。”王维说。
“变文?”
“是。李尹请法师们在洛阳寺庙中传唱一篇变文,那篇变文,是……”
他试探似的,看了眼裴耀卿。
裴耀卿喝了一口酪浆:“我知道。那篇变文,又是李相的小郎君写的,就是那个叫崜的小郎。李尹说他想寻人,却许久未能寻到,李家的小郎就说,要帮他写变文。观音菩萨的说法,也是李家的小郎想出来的。唉,他前番写了阿妍的事,致使阿妍……”他到底是个道德君子,没有继续说出指责李崜的话,只是无奈地笑了,“这回,不知又是哪个女郎,要……”将“受苦”两字咽了回去。
王维也沉默了一会,才道:“裴公,李尹所寻的女郎,或许……就是阿妍。”
“……”裴耀卿将盛着酪浆的瓷盏放回案上,简直无法维持温文君子的仪态了。他的注意力甚至没有放在“河南尹寻的人是自家养女”这件事上:“又是这个李家小郎?又来写阿妍?业障!”
王维将那年在汉中的事说了一遍,着重点出了当时的日子。
裴耀卿思索片时,问道:“在你看来,那救了李尹的女郎,多半便是阿妍?”
“是。”
“还好。”裴耀卿轻轻吁了一口气,“不是什么恶事。这件事你和我知道便够了,别告诉阿妍。”
“嗯?裴公是说……”
“前番他们传说阿妍是……”裴耀卿顿了顿,觉得难以措辞,“这回若是又传说她是观音菩萨,只怕有人要觉得,阿妍是专门作乱的妖人。传到圣人耳中……”
“若李尹亲自寻到了阿妍呢?”同为男子,王维猜得出李适之必定倾心于那所谓的观音菩萨,但他不大想在裴公面前直陈。
然而裴耀卿也清楚李适之的心意。一个男子这样大动干戈,四处寻人,不是为了报恩,就是因为钟情。而报恩么,又大可不必如此曲折,将一个陌生女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所以还是因为钟情。
“我无意令阿妍攀附高官宗室。但若是李尹自己寻到了,李尹……倒也不差。”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评价李适之。
王维清楚自己僭越了,却仍是忍不住问:“裴公是想,将阿妍……”
裴耀卿隐隐诧异,不动声色道:“李尹寻遍了长安巷陌,又在洛阳散布变文,请托寺庙,花了无数财力心力。我听说他素来豪迈,不拘细行,却这样用心寻一个人……大约很在意那个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