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个女子,确乎是一位仙人。
我打散头发,依着记忆里的感觉,用这把梳子梳起头来。王维默不作声,全程只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递上发绳。
我绾好了发,凝视镜中人,竟有几分恍惚。
“毕竟不如那年好看……我总是学不来,这双鬟望仙髻到底如何梳,才能雅致天然。”我颓然说。
王维张了张口,又复静默。过了许久,他低低道:“她向我说过,你的脸,最衬双鬟望仙髻……还教了如梦怎么梳。”
我回头,深深望着他。
“这些年来,我已经不大记得清她的容颜了。她在的时候……我还年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你忘记她,实则是为了忘记年少时的自己。”我说出来就后悔了。
那个“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自己。那个曾对时局抱着热情,矢志报国的自己。
我并非不爱现在这个沉静憔悴的他。但——但偶尔夜观星河流转,我也会忍不住怀想,某一颗已渐渐远去,越发微渺的星子,曾经有过多么明灿的光芒。
王维别过头去。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烛影里闪烁。
我隐隐感到喉头发哽。我捂住了嘴,咽下泪意,才柔声道:“我买了好些脂粉。焦炼师叫我施了妆给你看。”
他回头,脸色已恢复平常,笑道:“今日晚了,灯下只怕看不真切,拿捏不准颜色。明日我休沐在家,可以陪你。”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他已坐在妆台前,逐一检视那些妆粉唇脂。他低着头,侧脸显得格外认真,仿佛手中拿的不是脂粉,而是什么精深的坟典。我早说过,他这人极独特的一点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能做得好像这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的事情,毫无违和感。——比如当年在黄花川的青溪畔吃蒸饼。
事实上,以他流露出的气质,就算干了焚琴煮鹤的事,只怕也能让观众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木料就该烧来取暖,禽兽就该给人果腹,难道还有别的用途吗?”
可是……
可是他起得真早啊。
走向衰老的人,睡眠比年轻时更少……是吗?
我净了面,揩了齿,用过朝食,坐了下来,伸手取过一盒妆粉。他一按我的手,递过另一盒粉:“涂这个。”
“为什么非要用这盒不可?”我疑惑。
他抬起手指,徐徐在我的脸庞上滑过。他惯弹琵琶,按弦的指尖有层薄薄的茧子,擦在肌肤上,粗糙的触感如细小电流,令我心头轻颤。共处多年后,他这般举动,仍能带给我酸酸甜甜的欢喜。
就像初夏的杨梅。
他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终于道:“如今春末夏初,血虚风燥,易感瘾疹。”
“瘾疹”是“药王”孙思邈对过敏类症状的统一称呼。换季的时候,我脸上确实常常有些泛红。他缓声道:“你迎着天光瞧这盒妆粉,是否透着青绿之色?”
我凝眸细观:“呃……也只有你们画匠目力敏锐,才看得出来。”
他笑道:“你肌肤微红,若要敷粉掩之,当用这一盒。轻红叠加浅绿,其色则趋于洁白。”
我在21世纪时仗着皮肤底子好,不怎么涂粉底,因此对底妆色调的选择所知甚少。此时乍一听闻,不由大是好奇。他令我手执菱花镜,自己则以丝绵蘸取少许妆粉,轻轻在我左颊上拍了一层:“你瞧。”
我看向镜中,只见左脸上那块泛红的地方变得清透匀白,确已看不出过敏痕迹。他手法巧妙,只选了几个地方点涂,其余只是浅浅一层,不曾掩盖肌肤本身的光泽。
我啧啧称奇:“那为什么不能敷这盒?”随手在先前那一盒中蘸了些粉,涂在右脸上对比,果然右脸肤色似乎多了点惨白。但这区别甚是微妙,寻常人未必看得出。
他笑道:“这盒粉微微泛紫,宜于遮盖黄色。若是肌肤较黄的女子用在脸上,最是合适不过。依我看来,这盒粉……买的人只怕最多。但你肌肤白皙,却是不必用了。”
我瞠目,这盒粉还真是妙泥她家店里的爆款。唐朝女性们没有防晒霜用,肤色偏黄的人确实是大多数。
可这种色彩理论,分明是后世的光学研究达到一定水平后才有人提出的,王维一个唐朝人又如何知晓?他知我困惑,一指案上的几张纸:“女子肌肤泛红、泛黄者较多,因此我在纸上薄涂了朱砂和雌黄两种颜料,再分别叠上这几种妆粉,试了几回。”
“哦!”我失笑。他身为著名画家,对色彩光影都极为敏感,又常常使用颜料,比较不同的颜色配比。所以,他具备这种实验精神……我倒也不意外。
当下王维又拣了三四种唇脂。此时的女性们涂嘴唇偏爱大红色,他的选择却迥然不同,挑的尽是一些低调的梅子色、豆沙色之类,更衬得肤色皎白,且又显得人温文婉丽。他又拿起一枚小鸭形状的花钿,在我眉间比了比,自语道:“唇脂颜色既不艳丽,花钿倒不妨取个奇巧的。”
彩妆界的惯例正是“脸上的妆容只能有一个重点”:若是眼妆浓重,唇妆就必须浅淡,而唇色鲜艳时,眉眼就要轻描淡写。这人竟然还无师自通了这个理论!他若是穿越到21世纪,除了做画家之外,恐怕也能去哪个大牌化妆品公司的研发部门做个彩妆调色专家,再不济也是个顶尖的化妆师。想着想着,我随口冒出一句:“你不许为别人做这些。”他正小心地用胶将小鸭花钿贴在我额上,闻言愣了片时,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那你也只能做我的醍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