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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我颓然放手,坐在地上。如梦的眼睛仍旧睁着,双眸中依稀倒映着淡金的日光,隐约像是当年我初见她时的俏皮小丫头模样。我伸出手,阖上她的双眼。
  安禄山踏上一步,走到我面前,冷肃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我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我未有机缘听过大曲《霓裳》,却先一步触碰到了鼙鼓的杀伐之气。他没有情绪的褐色双眸,将我带回当年在幽州初次见他时的记忆里。
  那时他笑容热情,眼神敏锐。今日他圆滑谨慎,长袖善舞,讨取皇帝欢心。
  两个形象在我眼前逐渐重合。
  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从来没有变过,是不是?”
  他竟然听懂了。他点了点头,齿间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会定都洛阳。”
  “不要杀太多人。”我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看着我没有说话,手中摸出了一把短剑:“我不反,难道你以为哥舒翰他们就不会反吗?”
  我吸了一口春日的空气,低声道:“请你留王郎一命。”随即闭上眼睛。
  空气静默了两三秒。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道:“檀越!檀越!”
  是李崜的声音。
  我睁开眼,惊疑不定。清冷的剑气骤然消失。安禄山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李崜狐疑地目送他远去,走进屋来:“檀越,我终是不放心,过来瞧……啊!”
  我说不出话。
  片刻之后,有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匆匆闯入,看见地上如梦的遗体,也是愣了一愣,随即问道:“安将军呢?”
  “安将军离去未久。”李崜随口道,“中贵人来寻他么?”
  其中一个内侍似乎认得他,客套了两句,又皱着眉道:“杨相公今日入宫……大家遣我等来传安将军。这是怎生说?”指了指如梦。
  “妾的婢子得罪于安将军。”我木然答道。
  “哦。”内侍并未放在心上,转头向同伴道:“那我们往亲仁坊安将军宅邸再寻一遍罢。”便转身离去。
  “莫非杨相进言,圣人便改了主意,要留下安将军?”李崜自言自语。
  我木然站起,带着如梦的遗体回了家。
  “我已经知道你做的事了。”
  办完如梦的丧事,已是一旬之后。
  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绸衫,淡紫襦裙,外罩一件锦半臂,妆扮精致。她的身形比从前略丰腴了些,眉目间神气更为温善。她伸手抚了抚鬓角,轻声道:“多年未见,你的容貌竟然从未老去半分。看来当真是什么山精树怪呢。”
  我没有废话:“我有人证。你想去万年县衙,我便随你心意。”
  崔十五娘悠然道:“谁知你是不是与人勾结,来诬构我。万年县衙也未必如你所愿。”
  “你确实未在药肆购买过乌头。但是,当日慈恩寺中有位阿师头部旧疾发作,剧痛几死。小沙弥向掌管药材的阿师讨几味镇痛药物,其中就有乌头。但小沙弥半路突然腹痛,急欲如厕。你侍女正好路过,受他之请,曾为他拿着药物。”
  “你待如何?”她冷冷道。
  我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你若要告官,我也只好攀扯上王十三郎了。”
  我没心情深入理解一个凶手的心态,闻言仍是怔了一怔。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山水田园,逍遥快意。我前些日去蓝田山里,途径他的辋川别业。欹湖、木兰柴、辛夷坞……他凭什么能这样快活?!”
  又是因爱生恨的老套剧情吗?我摇摇头:“你出身高贵,生得美,又不缺财帛。我若是你,宁可去找十七八个面首,也胜似堕入魔障。你要知道——”我声音渐低,“他也老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微微恍惚,竟俨然和眼前这个宿敌有了些共鸣。
  他在崔希逸军幕中的时候,才只三十几岁。张九龄被贬,他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一路向西,看到塞外的大漠长河时,却仍是神采奕奕,眉间笔底,都有难以言说的激情。
  这个女子,也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她只是难以忘怀那个他罢了。
  崔十五娘精心保养的脸上,现出一丝疲倦:“我曾想过,纵使他老迈迟缓、天人五衰,我也想要陪伴他。”
  她从来都是一副优雅虚伪的面貌,说这句话时,却像个毫无机心的少女。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花枝,又道:“你只当唯有你一人的真心才是真心吗?”
  “为了你的真心,你就投毒?”我反问。
  她说:“我没想毒杀他。我也不知我当日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我一辈子未曾出嫁。他却先有瑶姊,又……”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我一点不觉得意外。
  “我与瑶姊虽然都是崔家女,却只是远亲,很少谋面。八岁那年,就在这慈恩寺旁边的杏园,我见着了他们夫妇两个。他是当年的进士。那一科进士统共十八人,唯有他最年少。我见他为她整理鬓发,杏花落在他的衣襟上。”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在她的述说中重现,如一个飘荡的梦境。
  “我学画、读诗、作文……他有了瑶姊,我能做的,无非是让他笑着夸一句‘好画’。瑶姊身故,我为他难过,却也暗暗欢喜。但……他又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