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长安的大明宫中有太液池,东都洛阳的禁苑中,则有凝碧池。
禁苑是隋炀帝大业初年所建,在上阳宫的西侧,北倚邙山,南面则将龙门山都包括在内,占地极广,周长竟达二百里。穿洛阳城而过的洛水、谷水皆流经禁苑,在此交汇,工匠因势利导,筑成积翠池。积翠池东西长五里,南北长三里,池中有山,分别名为蓬莱、瀛洲、方丈,山上宫殿台阁,诸景皆备。大唐立国以来,东都禁苑数经修葺,积翠池亦改名凝碧池。
大唐天子李隆基畏热,夏日里常于太液池上取乐,而大燕圣人安禄山,因为体胖的缘故,也很怯热――雷海青猜想,大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选择在凝碧池边大宴群臣:毕竟,虽然已经入了八月,洛阳城还是没有半点秋意。
不过,当安禄山举起酒樽之后,雷海青才知道,他在此开宴另有原因:“我近来听宫人说,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在西苑设宴,泛舟凝碧池上。太宗皇帝虽是高门公子,却英勇善战,每每身先士卒,敢于涉险。我出身寒微,固然不能与他相比,但我在军中多年,一向敬佩他的雄才。因此,我将今日的宴席设在此处,以表对太宗皇帝的敬慕。”他手持白玉酒樽,扬起面庞,向着澄净无云的碧空,似乎在追思那位百年前的大唐英主。
叛军臣僚们静默了一瞬间,随即有人率先奉承道:“圣人心胸宽广,对伪朝的君主也能推重如斯,足见圣人一秉公心,唯以德行、才干论人。”
雷海青是梨园中最优异的乐师之一,经历朝廷和皇宫无数大小宴会,他当然识得说话的那人。那人叫陈希烈,开元年间因擅长黄老之学,得到皇帝宠信,天宝初年李适之罢相后,李林甫将他引为左相。
安禄山令孙孝哲入长安后,搜求文武百官、乐工舞姬,从长安送到洛阳。这些大唐官员中,陈希烈是最早归降大燕的人之一,已经做了宰相。
安禄山笑道:“我曾在大唐为官,吃大唐的禄米,众卿无不知晓,我又何必虚言矫饰?太宗皇帝自是一代明君,今时在西蜀的那位亦是不世英主,待我恩深义厚。只是这几年来,他深受杨国忠谗言蒙蔽,竟要杀我。吉七兄只因与我结为兄弟,便也遭杨国忠诬构,下狱冤死……我只得起事,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并非不感念他的恩德。”
他说的吉七兄是吉温。吉温是当朝有名的酷吏,和陈希烈一样,为李林甫所举荐,后来与安禄山私下结交,遭到杨国忠的嫉恨,最终死于狱中。安禄山话音方落,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起身,叩首道:“圣人恩遇先父,情义如山。先父有灵,必定不胜感激。”男童脸上一团稚气,口齿倒很清晰,说完后,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他旁边的人,乃是在幽州时就跟随安禄山的谋士严庄。严庄向男童点了点头,又向安禄山道:“陛下寻得吉家的小郎君,又给了小郎君官职财帛,足慰亡魂。唐主近年来昏聩不堪,亲小人、远贤臣,如今更甘于抛舍长安的宗庙宫殿,可知唐祚已尽,神器在燕,社稷易主,本为天意。陛下入主洛阳,实为救百姓于苛政的善举。我们河北向来富庶,每岁所纳财赋,是整个天下的一半。从今以后,大燕国土的每一寸地方,必定都如河北一般繁盛。”
雷海青素日出入皇宫内庭,私底下听过许多朝事,也知道河北赋税半于天下。那时他还对另一位乐官黄幡绰感叹:“燕地苦寒,又是边疆,却这般富裕。”黄幡绰是凉州人,闻言嗤声一笑:“你们雷家出于蜀中,也不算是什么京畿要津,难道不富庶不繁华?我故乡也是边塞,但是‘凉州七里十万家’,你可听过?自古以来,边地各族混居,互通有无,有时反而比中原有些州县更富。”
君臣们又说了些话,另一位臣子张垍道:“凝碧池景致绝佳,不止太宗皇帝曾经泛舟池上,隋朝的炀帝,也曾集四方散乐于此,在池上阅视。”
张垍和陈希烈同时降于安禄山,也做了宰相。他是名相张说的儿子,得天独厚,深受皇恩,尚了宁亲公主,被皇帝呼为“爱婿”,官至太常卿。太常寺掌管宗庙祭祀、仪礼音乐,张垍自然熟悉这些故事。他笑道:“炀帝在此奏乐,正是因为水面开阔,乐声可以及远,倍增韵致。正巧,孙将军已经从长安送来了许多乐工,并舞马、舞象等,请陛下赏鉴。”
安禄山一笑颔首。
一匹匹穿着彩绸舞衣,毛色鲜亮的马被牵入场中,还有数头犀牛、两头大象,俱是神气洋洋。群臣大多没有见过这番景象,皆感惊异,小声议论。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的梨园弟子们走到池边,或坐或立,各自按弦吹管,乐声响处,舞马和犀牛纷纷起舞,摆头踢腿,步伐十分整齐,姿态美丽,两头大象则随声屈起前腿,拜倒在地。
这些舞马、舞象、犀牛都是长安宫苑中驯养的,太常雅乐则尽数经过精通音律的大唐皇帝李隆基本人修订。上阳宫的花木还没有衰败的意思,洛阳宫城的无数门户,亦如过去一般,静静对着面貌未改的旧日河山。
梨园弟子们初时尚能如常奏乐,但过了两三首曲子后,一名弹箜篌的乐工似有些走神,出指慢了半拍,余下的乐工们也逐渐难掩悲戚的神色,更有数人暗暗落泪,曲声微见不谐。以他们的才华,一音之谬都听得出,如今奏成这副样子,实是罕见。雷海青也无心去听,只管咬着牙,手中的拨子不住颤抖,有好几下都划在了捍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