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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嘶哑的歌声,与洛水烟波缠绕在一处,沐浴在初秋的日光里,似乎也生出了浅浅的光泽。
  其实,早在永宁寺塔逝去的两百年前,这个城市就经历过更彻底的毁灭。那是西晋永嘉年间,一个粟特商队的首领给远在撒马尔罕的主人写信:“发生了大饥荒,最后一位皇帝也逃跑了!宫殿被烧了,城市被毁了!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匈奴人占领了长安,啊,他们昨天还是皇帝的仆人呢!”[1]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1907年,探险家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了这封书信。“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隔着十六个世纪的光阴,信中惊慌失措的语气,不足以唤起多么深沉的共鸣。那份鲜活的情感,唯有在“历史”正在发生时,才有刻骨铭心的力量,比如——现在。
  洛阳,是不是不再有了?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唱到此处,歌者的声音渐渐低落,最终归于默然。
  我站在了她的面前,轻声问:“这篇诗,不是还有最后两句吗?”
  歌者是一名老妪,面前的地上丢着十来枚铜钱,都是路过的人留下的。老妪穿着麻布衣裙,面容憔悴,双眉间沟壑深刻。听我发问,她抬手理了理鬓发,姿态竟很有些优美:“我年少时,很不喜最后两句。”
  我微笑:“‘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这两句转得太急,的确差了些。”但我听说,当年洛阳城里的歌女们,都更喜欢这两句。毕竟,世间贫贱、命苦的女子,才是多数。
  老妪眉毛一扬,却道:“我当年想的是,我自富贵,我自美貌,我自有‘玉勒乘骢马’的良人,作诗的人,为什么要将我和那些浣纱的贫贱女子相比?”
  我怔住:“你是说……你就是……”
  “不错。”老妪轻声道,“作诗的是个少年,他在岐王府的宴席上见到了我,大约因为见我行事轻狂,而忍不住写了这首诗。”
  “岐王府?你是……谁家妇?”我问道。
  老妪将地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放进怀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姊妹亲眷都以为我定要生气,但……这样好的诗句,用来写我,我又有什么可气的。何况,”她脸上逐渐泛起笑意,“作诗的人只有十六岁。后来,我听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不过,那年他还只有十六岁,真是……骨清年少。”
  有白鹭从远处飞来,落在水边,低头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午后的阳光还很热,它伸出嘴,喝了些水,旋又飞走了,没留下半点声息,唯有一道道波纹,不疾不徐地漾开又消失。
  片刻的静默后,老妪又唱起歌来,这回唱的是:“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一首都像是洛阳城的挽歌。我放下一小袋钱,转身离去。
  我很快找到了菩提寺。
  看守的兵士不多,我又寻了一名突厥兵士说话,编了一个婢女来探望旧主的故事。大概是因为关押在此的都是一些文官,没有作乱的可能,军士们难免松懈,我没费力气就进去了。
  菩提寺不算很大,却也有数十间僧房,王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里。
  “你如何寻到此处来的?你……你好么?”他问。
  我反问:“你还好么?”
  他低下头,许久才道:“不好。”
  他一向从容隽雅,很少这样坦诚地展露疲态。我张了张嘴,到底无法回答,只得寻来一只碗,倒了水递过去:“你少说些话。”
  他的声音粗哑,有近似金属的质感,像炉火熄灭之后,打开炉门时碰撞发出的那种声响。不清澈,不干脆,混合着金属的冷硬和尘烬的浑浊,涩而滞。
  “服药佯喑”。史书上短短四字,我记得,我知道。
  他接了水,却没有喝:“裴十今日来看我了。”
  裴迪排行第十,亲近之人唤他裴十。
  “他说,宫里有一件惨事。凝碧池上……有一位乐师,我也认得的,他……”
  “你少说些话。”我抬手止住他的诉说,再次规劝。
  他顺从地沉寂了一会儿,忽而又道:“我不好。因此我才想,只要你和阿弟他们都好……只要……”
  他说得含糊,但语气却很平稳,像是已经考虑很久的模样。我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做什么?!”
  他的手臂瘦了很多,触碰时有一种脆弱得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薄薄的衣袖对于那手臂来说,都太重、太重了。
  就像……活着这件事本身,也太重了。
  他身体晃了两下,苦笑道:“不大好说。毕竟,我也很想再见你们一面。”
  我反而突然放松下来,扯过一个蒲团坐下:“这些事,我想过的。”
  他微微皱眉。
  “我想过的。”我又说了一遍,“焦炼师,焦道士……我可以与她一样的。”
  不老、不死——只要自己别作死。
  王维颔首:“我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