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仲雍听到这里,自然也听出嬴政的坚持,便长叹一声推开嬴政扶他的手臂,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就是你不得不为之的缘由?老夫倒认为,纵便商君立下的选人之法,选不出你想要的治国人才,但我嬴氏恁多族中子弟、秦国恁多关中良家子、公卿恁多饱读诗书之后代,还不够由着你随意挑选的?你放着各家各户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不要,偏要耗费银钱去培养那些庶民子弟,行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何苦来哉?嬴政呐,你且听老夫一言,歇了这荒诞心思吧!”
隗状忙颤巍巍上前,小心笑着看向嬴政,附和道,
“王上,臣以为老庶长之言很有几分道理,这公学若在各地一开,难免会如律吏室与匠人学室那般,要涉及修建学舍、物色老师、管理学子等诸多事宜,如此一来,即便学子自负束脩之花费,朝廷亦免不得要耗费许多人力财力,如今各处人手本就不足...”
王绾掩下眸中闪过的精光,亦上前殷殷劝道,“臣以为,王上之言亦有道理,科举制确实能为秦国选出拔尖人才...只是如今四国犹存,我大秦数年间至少有数十场恶战要打,先前,仅是争夺赵国几座城池,我军便与李牧僵持了足足两载,而接下来除了李牧,还有楚国项燕那硬骨头要啃,为免战事陷入胶着之中,朝中需得备上支撑大军数年之粮,如此一来,开办公学一事,恐怕还需请王上暂且后移...臣以为,不如待秦国灭了六国再开办...”
文臣们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纷纷跪地恳求君王将开办公学一事推后。
嬴政负手而立,深深看了王绾一眼,一时未置可否。
呵,为何他要推行的分明是科举制,隗状与王绾等人却绝口不提“科举”一事,反揪着“公学”不放?
因为他们知道,若失去了公学,这科举制便成了缥缈的无根之木,永不会有枝繁叶茂之时。
毕竟,这一回全国轰轰烈烈考试选拔数月,最后不过只得区区一百八十人,可见庶民之中,能如陈平那般自学成才的佼佼者,实在屈指可数。
而秦国百年间,从不缺精通秦律之官吏,这一大代接一代的律吏又是从何而来的?自然来自商君变法开设的律令学室。
正是这一间间足够容纳数十人的学室,为秦国源源培养出大批严谨而优秀的秦律人才——换而言之,若秦国只施行科举制,而不开办公学,那么,科举制将很快会失去人才供给,不过一两年便难以为继。
李斯亦似笑非笑看着王绾,这位左丞相打的,正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若王上今日答应下来,待他下回提起此事,王绾必会再带着大臣们找出新的由头,力证“眼下并非开办公学之良机”,从而让秦国公学开办之日遥遥无期。
这般之下,秦国朝堂遴选官吏,依然只能从买得起书简笔墨、请得起先生教学的豪强子弟间选拔。
对李斯而言,他并非隗状等世代根植于秦国之豪族,又许下全力支持君王之誓言,眼下自然不愿让王绾等人的盘算得逞,于是悄悄抬眼朝嬴政看去。
有些话,王上不便直言,但他李斯既要做一个唯君王马首是瞻的纯臣,便应主动替君王解忧。
在嬴仲雍的喋喋不休中,嬴政感知到李斯投来的目光,状似无意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斯立刻心领神会,笑着上前朗声道,
“臣倒以为,公学一事迫在眉睫,如今眼看秦国这池子愈发地壮大起来,这捞鱼之地啊,也该从小池转而放眼天下了!若以这天下为池,将散落各地之庶民俊才苗子,一代代尽数收入朝堂囊中,秦国便永不会面临人才凋零之忧!”
嬴仲雍转身看向李斯,目光威严道,“老夫听你言中之意,是嫌我关中子弟与各地征召的俊才,皆比不上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
李斯毫不畏惧直视对方的目光,满脸堆笑道,“老庶长误会了,关中子弟固然多才俊,但随着秦国池子的变大,王上可选用的出类拔萃之才也将越多,择优而取,方利我大秦。”
这话回得极为大胆,暗指如今池子大了,君王宁要出身不显的一流人才,亦不愿以豪强二流人才滥竽充数。
隗状与王绾对视一眼,正要再开口,嬴仲雍却猛地将手中拐杖一扬,虎虎生威朝李斯挥去,“好你个居心叵测的楚国人,竟敢当着老夫的面,挑拨我嬴氏一族与君王之关系,你也配?”
说话的瞬息间,拐杖已近至眼前,李斯眼看躲避不及,蒙恬急忙闪身上前,君王却已飞身使了巧劲,一把夺过拐杖,冷声道,
“老族长擅闯章台宫已是违律而行,怎敢在寡人的大殿之上,这般动手羞辱大臣?”
李斯抬袖抹了抹额间吓出的冷汗,悄悄往嬴政高大的身躯后方挪了挪,这老庶长忒不讲理了!
嬴仲雍用力扯着嬴政手中的拐杖,怒道,“嬴政!当年吕不韦在秦国大肆弄权,夏太后冷眼旁观,只等着挑你的错处恨不得以成蟜代之,赵姬亦毫不在意你的死活,若无老夫率嬴氏一族,隔三差五以公族之名前去找他们施压,你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如何能熬到今日?如今,你宁将官职爵位赠予庶民,而不肯照顾我嬴氏族中子弟,你便是这般报答公族的么!”
说起来,这位老族长此番匆匆赶来大闹朝堂,也有难言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