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呢,不久之前,秦国又种出来了亩产四石开外的稻、黍、稷、菽。我估计麦的产量也不会少。”陈平开口。
“以前亦有人能种出来四石开外的粮食。”张苍摇了摇头。
“不,这些粮食秦王已经下令普及地方了,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陈平沉声。
张苍心中一震,普及地方……
那就说明不是偶然现象,那就说明,以目前的耕种技术和条件,普天之下都能高产。
这……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啊。
不过仔细一想,张苍又摇了摇头。
他为何放着好好的御史不做知法犯法?
为何甚至不让自己的师兄李斯帮自己求情就跑路?
说白了,他的御史是李斯举荐的,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张苍就发现了很多的问题。
诺大的帝国乱相频发,根源不在于别人,而正在于始皇帝。
倒也不能说始皇帝是个昏君,可是始皇帝的野心太大了,作为臣子,张苍自认为难以符合始皇帝的野心,甚至大秦也会因为始皇帝的野心而覆灭。
最要命的是,始皇帝看似兼听,能够保留不同的意见,能够容忍他人的批评,实际上,这是一个十分一意孤行的人。
张苍短暂的相处只觉得头上有一层厚重的阴影。
他好像看穿了你的一切想法和行为,这个君王,所谓的能够容忍不同的意见,本质上就是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拿出来再跟你们讨论一遍。
他甚至在讨论之前就知道群臣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说辞,他也做好了所有的预案。
类似的事情很多,他手下的文武百官不像臣子,而像是被他驯服的兽。
这让张苍感受到了深深地不尊重和恐惧。
这样的人,一旦有所差错,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
最要命的是,在张苍看来,秦国已经朝着亡国的路上一路狂奔了。
他无法面对举荐自己的师兄李斯,索性直接故意犯错不告而别。
秦国的忧患,又怎么在于粮食呢?
秦国的忧患在于那个君王的野心太大,大到大部分人看来都是无异于痴人说梦,始皇帝想做的是什么?张苍也说不明白,但是他能够意识到,他正在尝试着,把几百年的路,在十几年之内走完。
“秦国之患并非在此。”张苍摇了摇头。
实际上,张苍非常赞同和认可秦国的制度,汉朝一统天下以后,也是张苍主持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不仅如此,张苍还吹奏律管,调整乐调,使其合于五声八音,以此推类其它,来制定律令。并且由此制定出各种器物的度量标准,以作为天下百工的规范。
张苍是秦国的御史,负责掌管皇室藏书珍本,而张苍本人也是李斯的师弟,同样师承荀子,对于秦国的制度,李斯的执政理念最为了解,客观来说,所谓的汉承秦制,张苍其实是最重要的一个人。
没有张苍,根本没有人能够完美复原秦国那么多律法制度,也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始皇帝所做之事的意义,要知道,那个时候亡秦已经是政治正确,若不是张苍力排众议,很多秦律和制度都要因此而取消或者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但如此,张苍还修正了一些太过于仓促的事情,做出了汉朝一统的百年大计,并没有像师兄那样操之过急,这也才成就了秦汉之后,人心彻底归一的局面。
张苍早早看出了秦国的亡国之相,这不是一样两样粮食能够拯救的,最要命的是坐在最上面的君王,他的野心太大,天下都无法承受,在张苍看来,始皇帝就是那种典型的我全都要的君王。
太过于霸道反而做不出取舍,又没有臣子能够规劝他,一旦涉及这种核心问题,你说你的,始皇帝干自己的,压根不听。
始皇帝所谓的兼听,就是允许你说,但是我就是不用。
……
“还有一件事呢……”陈平笑了笑。
“秦国的官盐盐价降了。”
“我自然也知道,可是陈平,你难道不清楚么?秦国的忧患也不在于盐价,如果把秦国看作一辆马车的话,秦王就是驾车之人,军功爵贵族是推着马车前行的人,马车太快,就会颠簸,甚至有颠覆的风险,倘若想要让他平稳行进,就要放慢速度,可是秦王是又想让马车平稳行进,又不停的举起马鞭催促战马嫌他们跑的不够快。
原本应该有人规劝秦王,告诉他马车跑的太快就会太颠簸,让他把速度放慢下来,可是秦王并不会听从这些意见,你在他身边吵嚷,他只会说你说得对,然后继续挥动马鞭。
久而久之,出任秦国的官员要干的事情就不是正确的事情了,他们要考虑怎么样在秦王不断挥鞭的情况下让战车跑的更稳。
可是陈平,这是人力不能办到的事情。
师兄清楚不能规劝秦王,就一味顺着秦王的心意,这难道是让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么?
我师兄又真的能够做到让秦王满意的情况下又让马车平稳前进么?
最起码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因此而逃亡。
秦国现在就像一辆失控的马车,秦王麾下的文武百官也一味地顺应上意催动马车继续加速,就算有人规劝,也没有人能够劝的动秦王,这样的国家,有甚么长久可言呢?”说到这里,张苍胸中满是愤慨。
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劝始皇帝开车不要太快的人。
得到的回应只有急驰而过的风声,还有一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师兄为了权势去迎合始皇帝的想法,却从未想过秦国这辆战车是不是有失控的风险,又没有人能够劝的动始皇帝,让始皇帝勒紧缰绳减速。
这,难道是粮食增产和降低盐价能够改变的么?
不,粮食增产降低盐价充其量只不过是让战车行驶的道路更加平坦罢了,战车失控,依旧是预料中的。
“可是要是有能够劝的住陛下的人,甚至让陛下的驾撵停下来的人呢?”陈平笑了一下。
“之前陛下在东郡遭遇了刺杀,随侍侍郎赵泗护卫王驾身受重伤,秦王驾撵停留东郡一月,秦王更是因此大开杀戒,东郡伏尸上千,血流成河。”陈平一脸八卦的笑道。
……
“怎么你也信了这种无稽之谈?秦王并不是会因为私情而泄愤的人,他之所以大开杀戒,也只是因为需要大开杀戒……
况且,我说的停车,也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差嘛……盐价降价就是赵泗提的。您的师兄李相是反对降低盐价的……”
陈平道出原委。
张苍很清楚自己的师兄。
师兄李斯,惯会揣摩上意。
换句话说,李斯的想法基本上不会和始皇帝有冲突。
就算有冲突,师兄他一般当场都改了。
尤其是盐价降低这种小事。
所以……按照推论,也就是说,师兄是认为始皇帝不愿降低盐价,而因为赵泗,始皇帝改变了注意?
第四十三章 张苍:来捉我真的要这么大动静么?
“陈平,你认为秦王的意志真的是能够因为一个人而扭转的么?”张苍沉声开口。
张苍很喜欢秦朝的种种制度,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秦国有亡国之像。
赵泗,一个侍郎罢了。
现在才多久?
号称王前亲近的人多了去了,张苍不认为赵泗拥有这个资格扭转始皇帝的意志,降低盐价,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可是扭转秦朝即将灭亡的命运,赵泗一个侍郎,当真能够背负么?
“况且……赵泗现在只是一个郎官,他虽王前亲近,但是入仕太晚,人微言轻,而我师兄……”张苍叹了一口气。
他可太了解师兄李斯了。
能够办成大事的人必然有才华,而有才华的人又王前亲近,师兄,多半是不会容纳的。
张苍很清楚师兄李斯的权势之心究竟有多重。
师兄李斯当真看不出来当今秦国的种种隐患么?张苍认为并非如此,李斯心有志向,可是他的志向要为权势之心让路,而权势来源于始皇帝的意志。
始皇帝的意志就是加快速度,李斯只能扩宽道路做一个裱糊匠。
倘若有人同时拥有扭转大秦亡国之相的能力又拥有扭转始皇帝意志的亲近,那这样的人多半是不会被师兄李斯所接纳的。
……
张苍话语一出,陈平陷入了沉默。
陈平和李斯没有什么交集,主要是张苍给陈平吐槽了太多了。
张苍酒醉以后,还怒斥过李斯害死韩非……
赵泗,一个小小的侍郎,确实是不足以背负起扭转大秦局面的重任的。
李斯能容人,可前提是没有对他造成威胁。
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李斯放弃权势呢?
更大的权势?更大的名声?以及始皇帝更大的信任?
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客观来说,李斯是大秦的左相,要扭转大秦的命运也绕不开李斯这个实权三公,李斯真的能够和未来的赵泗精诚合作么?
更不用说,现在的赵泗,只是一个侍郎,人微言轻,等他成长到足以干涉大秦进展的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我知道你学有所成,急于施展才华,可是如今天下之相,我也看不清楚,且再观望观望吧……”张苍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赵泗,也不能仅仅凭借力议官盐降价就认为他是能够扭转大秦局面的人,说不定他心里有更大的野心……更残忍的想法!”张苍开口劝说。
“我知道,可是兄长供养我多年,我却白吃白喝,不事耕耘,我又怎么忍心看兄长劳累于田垄之间,甚至承受他人耻笑?”陈平因此而叹气。
英雄往往困于现实。
现在的陈平有再大的抱负和再大的学识也不得不面对窘迫。
家里很穷!
古代,供养一个完全脱产的读书人可谓难如登天。
陈家的家底在他游学这些年早已经掏空,兄长陈伯为了供养他游学天下读书学习,更是欠下不少外债,整个人都瘦削,比同龄人看起来都要老上三分。
陈伯对于弟弟陈平多有偏爱,长兄如父不是一句空话,供养陈平至今陈伯没有一句怨言,甚至视陈平为陈家的骄傲,觉得陈平的才华是他扬眉吐气的本钱。
因为妻子发发牢骚,说陈平不事生产白吃白喝,陈伯更是怒而休妻。
是的,陈伯从未想过是弟弟陈平拖累了自己。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没本事,没能够让弟弟得到更好的教育,发挥出自己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