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切加勒是真真切切地爱着他的儿子的,甚至我可以说,他曾经也是这样爱着梅亚雷的。”
霍普金斯说:“是什么让这样的情感逆转到了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亲爱的儿子,是人类的本性孩子是个矛盾的小礼物,他(她)既是其生命血脉的延续,又是一个充满了竞争力的敌人——几乎每个父母都是如此,他们在看到自己血脉得以延续时心中会充满欣喜与安慰,却又在他们逐渐长大时产生无可避免的嫉妒与仇视——青春且富有活力的女儿往往会令母亲品尝到被忽视与冷淡的痛苦,而一个健壮机敏的儿子则会直接威胁到父亲的地位后者的憎恨完全是正常及有理由的——但他们又必定和必须繁衍后代,因为另一个深植于人类身体中的冲动,又及,他们也需要证明——在死去后的数十乃至数百年里,他们的儿女和他们儿女的后代将会是他存在过的最佳例证。
嚄,这就是人类为什么会孜孜不倦地寻求长生的原因之一了。不过这是另一个论题,我们今日暂不讨论。
古罗马的父亲是最为幸福的,十二铜表法下,父亲的权利得到了最大和最明确的认定,拉丁文中的familia一词的原意为一帮奴隶——作为家长,父亲有权利处置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就像他能够任意处置任何一份家产,毋庸置疑的,一个儿子或女儿有着比奴隶更高的地位和待遇,但从本质上来说,两人并无太大差异,一个父亲可以打死儿子(女儿)而不受惩罚如同打死一个奴隶(虽然并不是每个父亲都会这么做),他们的力量与威严如斯之大,令得每个家庭成员都为之心惊胆战,唯唯诺诺。
这样的权威确实会令人心旷神怡,可惜的是,它同样酿造着亲人,尤其是父子之间的冷漠与仇恨。
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曾经严禁他的妻子盖亚生下孩子,克洛诺斯以镰刀阉割自己的父亲并杀死他,乌拉诺斯在死前诅咒自己的儿子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克洛诺斯为之恐惧,他吞下了妻子生下的每一个孩子,直至被隐藏起来的最小的儿子宙斯联合自己的兄弟废黜了他,并且在之后的战争中将其擒获关入塔耳塔罗斯地狱,但同样地,宙斯也被预言会被另一个更为强大的儿子夺去生命与冠冕——就像是神明在人间的投影,不止一个的罗马皇帝被他的儿子们杀死从弑帝篡位的提比略到功勋卓著的凯撒,当然,更多地,是皇帝放逐和杀死自己的儿子,但这显然并不值得记录,因为在罗马人的思想里,这是符合法律、规范与道德的,就像没人会在意提比略赐予卡里古拉的一杯毒酒,即便后者不但是他的养子,还是他的孙子——这种情况直到公元前52年方有所好转,庞培法规定,凡是使其双亲或儿子加速死亡的,或使其他亲属加速死亡的人,要处以特异的刑罚;至公元212年,卡拉卡拉皇帝宣布,市民法仅仅适用于罗马公民,而公民权赋予帝国境内的一切自由民,即是说,地位、关系与族群不再拥有有力的筹码。罗马人日益扩增的地域、与外界的联系和经济活动,还有基督教的兴起无一不在瓦解原有家庭制度的基础,血亲的地位逐渐取代了宗亲,在在帝国时代后期,继承制度愈发以血缘为基础,各种相关法律也由此产生了明显的偏向,儿子和女儿得到了进一步的重视与珍爱,虽然父亲依然拥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但幸运的他们至少已无需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可惜的是这并不代表父权中特有的残暴无情得到了彻底的遏制,它们更换了一种方式出现,或者说,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抑是情感的迷雾——瑞典国王奥恩就先后献祭了九个儿子,从而使自己长期占据王位。闪米特人也有献祭儿子的传统,旧约创世记中,亚伯拉罕曾经打算将儿子以撒献祭给上帝。而他们的后继者伊凡四世在一次暴烈的争执中用自己的笏杖砸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个例子被后人解释为精神上的疾病引发的一场悲剧。
没有上述高贵身份与堂皇理由的父亲们则秉承着上帝的名义来殴打自己的后代,用木柴,或是皮鞭、拨火棍,要么就是其他一些就在手边的东西。而父亲愈是残暴,就愈是容易激起孩子,尤其是儿子的逆反之心,他畏惧于长者的暴力,却也羡慕与渴望着这股力量,他无时不刻盼望着自己的父亲尽早衰老乃至死去,以便早早夺过他的权柄与财富。
即便是在现代,大多数父亲仍旧不愿意放开这种由来已久的父性权威,而尝试着扭转、干涉或是索性提出反对意见的父亲也依然会遭到儿子的仇视我在梅约临床与医疗中心工作时,不止一次地看到由于父亲的死亡而重获自由感觉的喜悦隐约压过了出自于血缘和亲情的悲恸——相反来说,当儿子死去时,母亲的痛苦必然大过父亲,甚至可以这样说,很多父亲,在确定儿子的状况无法挽回时就会考虑着其他的孩子,即便他们还不存在。
这种说法也许会令很多人感到不安和怀疑,而事实上,俄狄浦斯的诅咒始终缠绕在人类的灵魂里,男孩们性冲动的第一个对象往往是母亲,第一个仇恨暴力的对象则很有可能是父亲——父子几乎是生来的仇敌,虽然迫于道德与法律的威胁,或是妥协于血缘与长久的相处而酝酿产生的情感——父亲将会压抑住嫉恨,儿子收敛起野心,以虚伪的脉脉温情包裹住真实的毒药,用漫长的时间里缓慢隐蔽地消磨掉那份罪恶的尖刺。”
“在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撒沙补充道。
“在平安无事的情况下,”霍普金斯医生点点头:“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张开手掌,柔声说道:“他们会杀死对方的,虽然他们可能确实深爱着彼此。”
这样说的话,有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譬如说:梅亚雷是如何知道别西卜的真实身份的?鉴于所有的知情人已经将这个秘密牢牢隐瞒了十来年——切加勒已经不算年轻,却依旧强壮有力,作为一个异能者,他或许可以再活上五十年,可梅亚雷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年轻,活跃,作为一个未来的“唐”无论哪一方面都表现的非常合格,他对切加勒也始终敬畏有加,即便现任的“唐”可能是谋杀了他父亲和母亲的人。
在无数双眼睛的监控下,切加勒不能无缘无故地废黜掉这个出色的继承人,海神岛的古怪法律与道德规范不允许他这么做——上一辈的意外绝不能够延续到下一代,斩草除根的命令不能用在血亲的身上。
他放出了那个消息,果然,梅亚雷就像一条受惊的电鳗那样自以为隐蔽地窜动起来,他先是将切加勒出卖给了“机构”一个绝妙的擦边球,连切加勒都不得不做出个赞许的姿态——他宣布对此不做追究。是的,梅亚雷没有和任何一个政府人员或是警察打过交道。名义上属于半官方的“机构”更类似于一个得到政府默许的雇佣军组织——海神岛上的人经常和此类人物打交道,有时受雇,有时被雇,一点儿也不稀奇。
切加勒在“机构”的特殊医院“巴别塔”里待了整半年,必须承认的是,假如没有霍普金斯父子,他出来的日期也许会向后延迟不少,更甚者他会永远都出不来。所以他并没有说谎,霍普金斯确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回到了海神岛,因此顶不快活的自然是梅亚雷,虽然他没有留下明面上的把柄,但既然已经张开嘴龇出獠牙了,如果不咬下去,那么暴露出来的就是自己最致命的弱点。
切加勒把撒沙安排到了别西卜身边,这差不多就是个警兆般的暗号。
梅亚雷得行动起来了。
这正中切加勒的下怀,为了万无一失,他还及时地抛出了另一个大诱饵。他是爱别西卜的,远远超过给予梅亚雷的。但这份爱显然还不够多。
撒沙不认为现在的别西卜能够发现这一点,但总有这么一天,他会明白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个时候,他必然已经足够健壮成熟,而切加勒,即便作为一个异能者,也已经太老了点。
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昭然若揭。
“那么,”撒沙问道:“别西卜还能活下去吗?”
“假如他够蠢,”霍普金斯回答:“我想还能,但我不能保证能持续的太久。而且事实上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对吗?”
撒沙思考了一会:“我会让他蠢一点儿的。”
“另外,”他接着说道:“我们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霍普金斯医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当然,”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撒沙,我们不是那样的。”
安东尼。霍普金斯不仅仅是个父亲,就像撒沙并不仅仅是一个儿子。
霍普金斯再一次细细地观察着撒沙——在撒沙的身上他能看到很多人,他的,凯瑟琳的,他父亲的,他母亲的,凯瑟琳父母的,可最多的还是撒沙的——他最亲爱的小妹妹撒沙,那双紫色的眼睛,白色的小牙齿,金色的头发与玫瑰色的嘴唇,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圆鼓鼓的面颊与下巴逐渐消失了,五官轮廓一日比一日鲜明,犀利,手脚四肢变得细长然后,他还会变得声音低沉,身材高大,下巴上长出胡子——但这并不能影响到霍普金斯的信任和爱,小妹妹撒沙在换牙前就已经死去,而她就像是一颗种子,她落在了凯瑟琳的子/宫里,她选择了她所要所寄托与栖身的地方——一个安全、幸福与温暖的地方。
种子在肥沃的土地里发了芽,最终他会成为一棵枝叶茂密的参天巨树。
撒沙在他的身上复活。
这一次,她会活得很久,活得很好,这是她应得的。
(待续)
本章中部分心理学论述及论据参考佛洛依德所著的梦的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