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末,江阴邑的外郭市场变得极为热闹,因为这是元月最后的一次“社祭”,这一天过后,就是二月,以“百沙”的传统,就很少有重大的事情要来庆祝以及祭祀神明。
即便吴国本身的传统,也没有多么复杂,除了大王家里需要一个重大场合,大部分吴国的老世族,也就是元月十五这一天全族搓一顿,然后……没了。
点燃社火,然后请人跳大神,分一点猪肉牛肉羊肉,这就是全部。
“傩戏”原本表演的,是祖先们如何干死野兽妖怪和敌人。
这两年的“傩戏”则是越来越变味,姑苏王畿地区,主要表演吴威王怎么吃别的小妖怪的。
而江阴邑成立之后,“百沙”跳大神的主要项目,就是赤膊的壮男拎着斧子戴着鬼神面具各种张牙舞爪。
王畿拍马屁,江阴也拍马屁。
总之,这年头的文艺工作者,着实不怎么容易。
挺辛苦的。
“君子,延陵来客。”
“不见。”
摆摆手,在家中休息的商无忌慢条斯理地品茶看书,去年积攒了不少纸,编纂的教材,是由老板李解亲自过手,主要是算术和语文两门课。
这两门课,是鳄人的必修课。
在商无忌看来,算术还好说,毕竟行军打仗,就是跟数字打交道。但是这个语文,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后来,商无忌多少也明白了过来,如今江阴邑的公文告示,都是粗白到极点的行文。
但是,词汇量极其丰富,稍微脱离江阴邑整个系统太久,就需要重新适应,然后才能从交流中明白每个词的意思。
同时公文告示的分类也有了格式,通知就是通知,告示就是告示,启事就是启事。操持这些文字的人,并没有太高的出身,像商无忌来撰写文书通告,往往还是“微言大义”,对“百沙”底层极不友好。
究其原因,底层因为“媚上”的缘故,交流上越来越趋近于阴乡,阴乡又趋近于白沙,白沙又完全受李解影响。
这使得底层“语言”,完全就是李解风格,姑苏王畿的人前来“百沙”,在李解非法穿越之前,本身就交流有障碍。自从李解一统“百沙”之后,这种交流上的障碍,也就进一步加剧。
只不过以往的交流障碍,是复杂的,是多样性的,因为“百沙”每一个地方的口音都不一样,这需要姑苏王畿的交流手段更加粗放和随意。
但现在不同,“百沙”有统一的文字,同时这些文字,又能够和王畿高层使用的大篆相通。
笔谈,就成为了可能。
倘若双方无法笔谈,以往需要“翻译”数人甚至十数人,现在却是大不相同,只需要一个时常往来两地,且识字之人即可。
商无忌发现,若论整合度,只怕姑苏王畿还真不一定比得上“百沙”。姑苏王畿地区,一直没有消灭多样性,但是在江阴邑的体系中,没有什么多样性,只有趋同,只有唯一。
随着直接和间接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大,商无忌一直没有停止学习,只是时间太过碎片化,并没有太充裕的时间让商无忌去沉淀。
也就是现在,随着郑国国君郑爽、蔡国国君蔡董抵达姑苏,江阴邑高速发展期的外部压力,似乎才得到了释放。
这也让商无忌很难得地找到了忙里偷闲的时刻,尽管现在整个江阴邑都在搬迁,很多核心部门,已经开会转移向淮中城,但这种事情,没必要让他这个江阴子行政上的“左膀右臂”去亲力亲为。
“良人为何不见延陵来客?”
见商无忌躺着看书,商无忌之妻将一碟果仁放下后,劝说道,“良人往后多有用人之处,只靠阴乡商氏……”
“运奄氏必亡。”
翻着书页,纸张的触感是真的好,更让商无忌满意的是,去年秋天制作的最后一批纸,厚度柔韧度,都可以用“印刷”这种技术来提高教材的制作。
只可惜版型简单,目前主要印刷的,依旧是《语文》。
“必亡?!”
商无忌之妻听到丈夫淡漠的话,惊愕在那里,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劝说下去。
在她看来,现在江阴邑规模越来越大,阴乡商氏想要壮大,光靠自身还不够,显然还需要亲族的支持。
如今吴国境内,阴乡商氏比延陵运奄氏要强,小支吞大宗,已经成了定局,商无忌正当其时,就应该一言而决之。
只是现在,她却是不再劝说,思量再三之后,对商无忌道:“良人既有决断,妾便不再劝说。”
商无忌笑了笑,坐起身来,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才对妻子解释道:“倘使老族长能使运奄氏各支屈服,倒也无事。只可惜,老夫子并不能使各家屈服,内外掣肘,必生祸端。”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那些原本在运奄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真正屈居商无忌之下呢?
即便一时委曲求全,那么当商无忌要调动运奄氏资源的时候,这些老前辈,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可以预见的是,各种阳奉阴违,必定层出不穷。
商无忌没有必要在运奄氏身上浪费时间。
在江阴邑不同于别处,老板李解是不会给商无忌半点时间去温文尔雅地谈判、妥协,具备摧枯拉朽绝对实力的李解,不可能有那样的耐心跟别人过家家,哪怕是大舅哥商无忌曾经的族人。
“再者,如今延陵运奄氏,怕是听说淮中城诸事,这才不死心,前来江阴邑求见。实在是……愚昧啊。”
商无忌摇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可惜还是可怜曾经的族人。
“姑苏纷争,延陵亦是难逃争斗。”
其妻也是摇了摇头,吴国内斗的麻烦事,牵连延陵很容易,但要牵连江阴邑,却是非常的难。
实在是江阴邑在姻亲关系上,根本介入不到吴国老世族之间去。
虞氏、姚氏等老牌家族互殴,拉帮结伙呼朋唤友,各县邑乡市的大小家族出动,怎么算都算不到以“百沙”野人为主的江阴邑头上去。
江阴邑为数不多的“士”,本地人反而是少数,主力都是以六国公子巴为代表的外来务工人员。
至于像舒龙国嬴剑、桐国桐人之流,在姑苏这里,暂时还没有在贵族圈子洗去“奴隶”的身份,哪怕他们已经有了官职在身,理论上已经算是吴国体制中人。
“低贱”的身份,反而让江阴邑超然物外,根本不用担心吴国内斗引发的暴力冲突,会集中在江阴邑周围。
鳄人、勇夫的名声,也保护了江阴邑不至于受底层的暴力干扰。
各种因素的影响下,让延陵运奄氏发现,想要保存运奄氏,以前的办法行不通,现在不是抱一条大腿别人就会给面子的状况。
没有“先王遗诏”的家族,只有被瓜分的命,更何况,“庶常吉士”的泛滥,并没有扩散到运奄氏这种家族身上。
也就是说,延陵运奄氏这种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世族,就是案板上待宰羔羊的命。
死到临头了,才想起卖身曾经的族人商无忌,只可惜还拿捏着身段,还想着保存实力、财富、体面,指望着卖弄感情,让商无忌高抬贵手。
只可惜延陵运奄氏的人没有搞清楚状况,此时此刻的商无忌,思考问题从来不是简简单单地在江阴邑的体系中壮大自身。
如果商小妹没有怀孕,那么大舅哥商无忌的确会这么想,并且这么努力。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李秋、李实的出生,让阴乡商氏的地位,稳了。
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围绕李秋、李实在巩固阴乡商氏在江阴邑体系中的地位,而不是继续贪多壮大。
“我知你在老家尚有亲友,倘使不忍,便劝说尔等,放弃运奄氏吧。”
商无忌很是诚恳地看着妻子,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