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之前的随堂笔记整理成册,复印了两份,分别交给我和秦诀,里面标记了密密麻麻的考试重点。秦诀不情不愿地收下了,却从来没有当众看过。
负责我们组的是一位高三的学姐,名字叫林好。
是像麦粒一样饱满的女孩子。
身上充盈着阳光和雨露的气息,高耸的马尾宛如蓬松的穗头。原本单调呆板的校服,在她的腰身之下,似乎也化作了柔韧的风,映照着她潜藏着的无限活力。
我喜欢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
每次她给我们开会时,我总是偷偷地瞄着她。
看着看着就渐渐入了迷。
见我溜号,她从来不恼,只是用圆珠笔轻轻敲敲我的脑袋。
“喂,苏晓筱同学,别梦游啦。”
我那凡俗的内心曾一度揣测她是否暗恋秦沐,直到某天,我看到了前来等她放学的男友——季泽宸。
那个睿诚高三部的另一个传奇。
传说中的千年冰山。
说起话来怼死人不偿命的腹黑学长。
可是,当我看到他在林好学姐面前那一副忠犬奶狗的模样,我一时不知该质疑传闻的真假,还是歌颂爱情的伟大。
(3)
多年以后,我定居在一座繁华的城市,那里有着无数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无数条车马如龙的街道。
它那样的巨大,让我时常有种即将被钢筋水泥吞噬的错觉。
也是从那时开始,当我回忆起我的岛城,回忆起那座紧靠海湾的小小岛屿,才发现它竟是如此的紧凑。
像孩童搭建的积木乐园。所有的兜转游走,也不过拘囿于一方天地。
可对于曾经十七岁的我而言,它却是那样的广袤,承载着我所有的期望与欢愉。我们曾奋力探索它每一处可贵的角落,那些空间最终难逃岁月的海啸,却始终驻扎在我浅薄的记忆里,让人视若珍宝。
接到秦诀的电话是一个周六的下午。
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
我蜷缩在沙发上,啃着从楼下小卖铺买回来的一毛钱一包的话梅软糖,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上不知重播了多少次的《武林外传》。
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在干嘛?”
“看电视。”
“有空吗?”
“现在?”
“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萎靡。
我吞下最后一口软糖,胡乱地抹了两下纸巾,“怎么了,你还好吗?”
“去看电影吧,我在楼下等你。”
他率先挂了电话,留下一片沉寂。
我有些担心,随手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准备出门,转念又想到这是秦诀第一次约我去看电影,于是又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走到卧室衣柜前,挑了件崭新的牛仔外套。
那是我妈从美国带回来的,我还一次都没舍得穿。
(4)
是家坐落在网吧二楼的私人影院。
狭窄、逼仄,空气中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酸腐味。
秦诀斜倚在破旧的沙发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黑暗中微微颤动,仿佛身心俱疲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方歇脚之地。
我静置于这片寂然,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轻易惊扰。
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疲惫的灵魂重新恢复活力,他却好像永远也休息不够似的,久久未睁开眼。
终于,他抬头望向我。
黑色的瞳孔如寥寥星火,稍纵即逝的跳跃后,又覆盖上一层黯淡的光。
“想看什么?”他故作轻松。
“你选吧。”
他没有谦让,拿起遥控器在屏幕上胡乱地扫射着。
光标最终停留在一部外国电影上。
《海上钢琴师》。
后来我重刷了无数遍那部电影。在无人的夜里,看着1900与老旧的弗吉尼亚号一起沉没海底,而后嚎啕大哭。
然而,在当初那漫长的两个小时里,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
没有哭泣,没有叹息,只有钢琴和大提琴的声音在闷热的空间里徘徊着。
像波澜壮阔的大海。
像惊悸不安的内心。
……
落幕。
依旧是久久的沉默。
黑暗淹没在黑暗之中。
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说话。
(5)
“我爸……是个海员,我和你说过吧。”
“嗯。”
“海员的工作很辛苦,终日漂泊在大海之上,目之所及都是茫茫海水,强烈的阳光反射到海面上,常常让人晕眩的想吐。碰到飓风天气,船舶剧烈摇晃,甚至没有办法正常的吃饭睡觉。到了深海处,信号无法覆盖,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概不知。”
“孤独、闭塞,整个人就像被隔绝了起来,这是每个在海上航行的人都会经历的感受。”
“可是你知道吗,一旦在船上待的时间长了,陆地上的生活就很难适应了。”
“那些世俗中的规矩与偏见,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下,都变得不值一提。不用再被裹挟着行走,不用再做出违心的选择,不用再忍受那些谩骂和嘲讽,你可以坦然地,做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看群鸟翩飞,巨浪奔腾,看曙光初照时,整个海面像是要被烧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