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早已在谢若絮的吩咐下退了下去,如今庭院寂静,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裴昀缓缓站起身子,斩鲲归鞘,挺直脊背,不卑不亢道:
“多谢老太君手下留情。”
谢若絮冷哼了一声:
“可惜眼光不济,偏偏瞧上了那不争气的混小子。”
裴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所说是谁,忍了又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太君想必有所误会,我和谢岑仅是同僚而已。”
谢若絮慢条斯理道:“他迟迟不愿与阮芷成亲,我质问于他,他推脱敷衍,要寻这世上万里挑一卓尔不凡的女子为妻,我只命他若不成亲便不要再回谢家。而今他带你而回,还将他娘亲留下的遗物赠与了你,裴四郎裴侯爷,倒也确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娘亲遗物?莫非是那红玉璎珞?裴昀心中咒骂了一声,原来那厮早有预谋拉她做挡箭牌。
“若论相貌武功,他确实勉强还能瞧得过去,但若论人品性情,他和他那混账爹爹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谢若絮嗤之以鼻道,“不,他比文渊还要可恨三分,文渊是看似滥情实则多情,他却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他在外间惹下的那些风流烂账,你以为他真爱哪个?他说娶你,也不过为了从我这里骗去旁的东西,将你留在府中,便兀自去不眠楼寻花问柳,委实混账。”
裴昀有气无力道:“那确实是很混账,但这与我实在没有半分干系,我和他,全无半点儿女私情,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
当然,来生来世也没有。
“当真?”
“当真,不对,当真是假!我知道他是为了云中帖才出此下策的,我二人此行正是为此而来。”
“你们要云中帖究竟意欲何为?”谢若絮长眉一挑,目光犀利,“既然你与谢岑并无私情,那同行便是为公务了,是朝廷派你们而来?”
事到如今,隐瞒无意,裴昀只得承认道:“不错,我二人奉命前往云中宴查探天书一事,还望老太君能通融则个,若能赐下云中帖,让我二人顺利覆命,晚辈必感激不尽。”
“他果然是为功名利禄,这才千方百计,汲汲营营。”谢若絮似笑非笑道,“云中帖我不会给,此事无可回旋,你不必再多言。”
这祖孙二人按理说血缘并不亲近,可这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裴昀未曾料到谢若絮如此决然,倒真是对谢岑做官极度反感,忍不住道:
“好,云中帖一事晚辈不再强求,可有一言晚辈不吐不快。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安邦定国,老太君为何坚决反对?”
“谢氏门规,子孙不得出仕经商,此乃祖宗家法,不可废弃。”
裴昀不放弃道:“但谢兄为官,并非仅为一己私欲,他想要效仿昔日江左丞相,恢复汉家河山,重振谢氏声望,光耀谢家门楣,此举到底有何不妥?”
“稚子无知,空有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谢若絮不屑道,“好,那今日我便告诉你缘由。”
第83章 第三十章
“昔日魏晋,士族如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人道王谢风流满晋书。及至南北朝,群雄割据,朝野混沌,谢氏先辈谢玄晖冤死狱中,谢公义以叛逆罪被处死,无数谢家子弟被牵连进明争暗斗中,谢家日渐衰败。而后五胡乱华,蛮夷当道,礼崩乐坏,当年江左高门有几姓仍存?李唐年间,开科举,分相权,五姓七望犹在,又哪还有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盛况?更不消说李唐覆灭之后,天下大乱,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谢氏存活至今,实属祖宗保佑。”
“而今赵家天下又如何?削藩镇,收兵权,官家是天子,臣子是奴仆,纵使权倾朝野,拗相公是何下场?秦太师是何下场?当朝韩相又是何下场?临安焉有繁荣百年高门世家乎?”
“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远遁朝堂,归隐江湖,才是良策。”
说到底,六朝以后,皇权势大,门阀渐衰,国朝大事越发不是一两个士族门第能左右得了的。谢氏为明哲保身,归隐太湖,宁愿子孙闲云野鹤,也不愿因一人之过,毁掉谢氏百年基业。
直到现今,世间再无乌衣子弟,却有了姑苏儒仙。
因噎废食,裴昀虽不敢苟同,倒也多少理解。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问道:“老太君当真要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哪怕谢家如今已经捉襟见肘,不复昔日辉煌?”
今日姑苏谢家,已非当年陈郡谢氏,不经商,不出仕,府中却仍处处维持着昔日豪门望族的体面,且还要豢养幕僚门客,太湖一系依附谢家而生的世家门派,纵是祖产丰厚,又能挥霍到几时?裴昀在谢宅住了数日,哪怕不懂掌家理事如她,也隐隐从谢家奢靡的衣食住行中,嗅出了淡淡大厦倾颓的气息。
果然此刻她稍加点明,谢若絮即刻微微色变,冷声道:
“谢家内事,不劳外人费心,你既不愿嫁给我孙,便不该多嘴过问。今日老身言尽于此,休得再提,你速速离去罢!”
逐客令既下,裴昀纵有满腔疑惑也无法再多问,谢若絮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此时她若是再自讨没趣提及那极乐天笑面生云云,恐怕只能横着出这乌衣庄了。
当下她只得抱拳行礼道:
“多谢前辈赐教,晚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