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嘴上道谢,心中愤懑,什么借不借的,追月明明是她的坐骑,何时成了那人的爱驹?不过话说回来,多半年不见,追月确实被人养护得极好,毛皮油光,身躯健硕,连那几道陈年旧疤都淡了不少,算是没被亏待。
此时此刻,裴昀身骑白马,看着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前行的马车,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打马狂奔,自此跑路的想法来,左右以这些人的能耐,断然追不上她与追月。
正犹豫间,前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裴昀纵马上前,立在车窗畔问道:
“玉公子有何事?”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窗幔,露出一张冷厉俊颜,淡漠道:
“大雨将至,不易赶路,日落之前,寻客店住宿。”
裴昀极目远眺,确见天上阴云密布,黑沉沉不见光亮,这场雨下起来应是不小,于是应声吩咐了下去。
赶了数里,终遇小镇人家。镇名千灯,河街相邻,水陆并行,人烟质朴,一行人沿青石板街,过流水小桥,来到镇上唯一一家客店。
客店无名,只打出了一幅“太白遗风”的酒幡,门口拴了一头不知是哪个客人的青驴,檐下还窝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乞丐,他见有客来,连忙爬上前讨饭。
店伴及时出来将其呵斥,而后掀起门外竹帘,点头哈腰的将众人迎进了店中。
店内不甚宽敞,却胜在干净素雅,许是因为大雨将至,今日生意不错,大堂六张桌子坐了四张,剩下正中央的两张似是刚刚好留出来的一般。
颜玉央与裴昀对坐一桌,余下仆从车夫坐了一桌,店伴送上净手清水布巾,询问打尖还是住店。
裴昀见颜玉央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劳烦小二哥拣拿手菜上两桌,再收拾四间客房。”
“好勒,小的这就去办。”
等菜之际,裴昀不动声色打量着店内其他客人。
东面桌是一袒胸露乳手摇蒲扇的闲汉,和一须发斑白的瘦小老叟,两人相对而饮,喝到兴起,划起拳来,呼和声不断。
西面桌是一书生打扮的穷酸秀才,只点了一盘青菜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时不时瞪上划拳那二人一眼,似是对其大呼小叫极为不满。
南面桌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一起,男人衣着光鲜,气宇轩昂,女子粉衣青裙,容颜娇俏。男子在桌下偷偷握着女子的手,不断低声说着什么,女子充耳不闻,兀自低头抹泪,显然极为伤心,二人应是一对闹别扭的爱侣。
而最后北面那桌却是坐了一个杏袍道士,身背长剑,三十岁几许,正低头自斟自饮,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裴昀心中暗自数了一遍,为何少了一个?
“赶了一日路,莫非云少侠不饿?若再不动筷,饭菜怕是要凉了。”
裴昀回过神来,只见店伴已将酒菜上齐,而面前的颜玉央施施然执起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酒,瞬间鼻端弥漫着酴醾酒香。
裴昀双眸微眯,意味深长道:
“玉公子不是身体不适?饮酒岂非更伤?”
颜玉央手中酒杯压在薄唇上一顿,只淡漠道:“旧伤无医,不如顺其自然。”
裴昀轻笑了一声:“若这般无谓,又何必千辛万苦请托人相护?”
“昨日我去长生库本不是为请托,遇见云少侠不过误打误撞。”
裴昀心中半分也不信:
“那不知玉公子所为何事?”
“寻一人。”
“何人?”
颜玉央抬起眼眸,幽深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薄唇轻启:
“一个,狠心弃我而去之人。”
裴昀闻言眼皮狠狠一跳。
轰隆隆——
云层深处,雷鸣电闪,一场酝酿了许久的磅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一小个子花童被大雨逼得躲进了客店,他擦了擦头上身上的雨水,抱着一大蓝水灵灵的花枝,顺势在店里四周兜售了起来。
“这位相公,可要买枝花吗?”
面对那花童脸上谦卑而讨好的笑,裴昀一颗倏忽提起的心,终是又悠然落了下来。
人齐了。
她掏出三文钱付给了花童,从那花篮中拣出了一枝荼蘼,拈在手中,轻轻一笑:
“飞花堕酒,当浮一大白。”
说罢将荼蘼插在酒壶上,端起面前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抬起头,对颜玉央淡然道:
“韶华盛极,花事已了,玉公子何必强求?”
颜玉央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世间万事,哪一件不是强求之事?年年岁岁,花谢亦有重开时,今日七月廿九,破日不是自逢了吗?”
裴昀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
“看来下回出远门,我还当真要瞧瞧黄历凶吉不可!”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抬手掀了面前桌子,铮然一声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周遭灯火骤灭,店外大雨倾盆,白昼似夜,昏暗之中厅堂内男女老少八人齐齐出手,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中央攻来——
铁拐、蒲扇、酒葫芦、玉箫、铁莲蓬、玉圭、长剑,还有花篮,前赴后继与斩鲲相撞,一时间利器入木之声,刀剑相交之声,杯盘落地之声,暗器嗖嗖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好一番惊天动地,地覆天翻。
自沸反盈天至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当油灯再被点亮之时,满室寂静,唯有门外窗外风声雨声,辟里啪啦,无端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