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儿,你是好孩子,可你为世人,世人何曾为过你?”宋御笙轻笑了一下,“他们愚昧无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辩两句便听信奸臣,明日汉奸哭诉两句便又同情汉奸,骂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无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半刻安稳的日子,正是你这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之辈以性命鲜血换来的,对你丝毫没有感激之情。这样的世人,活该如蝼蚁般灰飞烟灭,有何值得袒护?”
裴昀摇了摇头:“裴家祖训,忠义乾坤,我本就不图什么回报。”
“若他们不禁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迫害你呢?且不说若你女儿身的秘密公诸于世,世人会如何谩骂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谜被揭穿,恐怕连你效忠的那赵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儿,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孙自居,将忠孝节义那一套禁锢在身,你以为你自己体内所流当真全然是汉人之血吗?”
裴昀一愣:“小师叔公,你此话何意?”
“你父裴安确是汉人,可你母南瑶呢?你可知晓师父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御笙意味深长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与大燕宗室之后;大师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师姐秦碧箫之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辽历代皇后必出萧氏。如此,你还觉得自己是汉人吗?”
裴昀听罢如遭雷亟,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下意识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呢?或许是师父周游列国,碰巧为之,又或许是他亦存了三分一争天下的心思。”宋御笙摇头失笑道,“毕竟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谁又能忍得住一辈子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该将天书流传于世,区区门规祖训,哪拦得住叵测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汉人!”
裴昀心中一团乱麻,却不愿在此时被宋御笙动摇,落入迷障之中。
只将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气,勉强道,“与血脉无关,我读了汉家诗书,学了忠孝节义,我就是汉人!”
其实早在当年与裴昊重逢,眼见他变作阿穆勒之时,她便思考过这一问题,谁料到命运作弄,今时今日,面临这困境的竟变作了自己。
“昀儿你啊,还真是固执.....不过,我倒也没资格来教训你。”
宋御笙无奈叹息,不再相劝,只兀自道:
“北燕骄奢淫逸,南宋软弱腐败,两国气数将尽,所谓天命所归,就是无论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临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必须亲手将燕宋埋葬......其实我答应了师姐在谷中陪她一辈子,她若信守承诺,兴许我也不必出谷亲自料理这些事了,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抛弃了我,无论师兄还是南瑶,甚至是昀儿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为你们是她与师兄所出,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永远也比不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语无伦次,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滑倒在地,裴昀一惊,大步上前扶起他,唤道:
“小师叔公!小师叔公你怎么样?”
宋御笙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解毒续命丹再也续不了他的命,宋御笙这一辈子终是走到尽头了。
他颤抖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
“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儿你亦练了天书之功,经脉受损......你可练此功法,再寻人为你疗伤......只是、只是《长生经》早已失传,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轻易与人动武,或许、或许......也能多活几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泪水,她接过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会的。”
纵使他与她毫无血脉牵连,纵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许多人命,纵使他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但正如他所说,他明明有千百次机会可以杀掉她这块不自量力的绊脚石,可他一次都没有。
宋御笙勉强笑了一下,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用尽最后力气,喃喃自语道:
“其实我这一生,虽幼时坎坷,但......但终究是苦少乐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来,他带我去了一个......一个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仙人和一个女仙人......只不过,嗯......只不过他们早已成双成对,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终其此生,他都无法插足其间,赤碧双仙笑傲江湖,而他却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抚琴,弹奏着一曲永远也不会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师姐!你为何不来接我!师姐,你为何只理师兄不理我?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间,宋御笙迸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啼哭,脖颈一仰,气绝身亡。
“小师叔公——”
裴昀大悲大恸之下,气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识。
......
裴昀再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会上与大悲法王交手之时受了内伤,而后又接连历经震撼打击,可谓身心憔悴,内外皆伤。人乃血肉之躯,哪经得起如此磋磨,心诚方丈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强行将她留下来休养。
裴昀没有反对,因为她由衷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由内至外的疲惫,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