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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锦低下头,将那药收起来,“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麻沸散的弊端,所以没用,别担心。”
  宜锦抬起头看他,心尖一颤,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前世服下大量麻沸散,并不是因他忍不了痛,而是他那时已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抱了弃世的想法。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那瓶药放入斗柜,又替他理了理床榻上的被褥,自己则更衣躺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她侧身躺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却又带着莫名心疼的神情,就这样看着他。
  萧北冥被痛意袭击得有些麻木了,但也因此能分神注视着那道娇小而蜷缩的身影。
  知知没有怪罪他的隐瞒,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拿到那瓶麻沸散时,她心有余悸的表情更让他确认,似乎她比他更早预料到这些事。
  从最初的相遇,到提防太医贾四道的劝言,再到北境瘴毒的预料,知知心思敏捷,全然不像寻常的侯府闺阁女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灯火冥冥时,他想开口问许多事,但最后他却一句也没问出口。
  她几乎守了一夜,已经极度困倦,眼下可见乌青,唯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证明她确实已入睡。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沿着她未经描画的眉宇抚了抚,只是轻声道:“知知,睡吧。”
  宜锦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疲惫到极致的星眸猛地睁开,见他仍好端端在眼前,才终于肯彻底放下心,沉沉睡去。
  萧北冥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闷闷敲了一棍,既心酸,却又觉得安稳。
  从少年时,多的是人放弃他,利用他,可唯独知知,如清清拢拢一道月光始终照在他身上,不炙热却恒久。
  第68章 知味
  半个月后, 芰荷终于知晓姑娘当初为何让她限量售出浮光锦了。
  正值章皇后生辰宴,燕京各家衣裳胭脂水粉铺子的生意都比平日要火爆三成,浮光锦料子稀缺, 一匹价值千两,不仅彰显身份,更是华美高贵,惹得眼燕京贵妇人们都趋之若鹜。
  眼下一匹浮光锦已炒到了两千两却仍旧供不应求, 芰荷光是盘账便花了两日。
  宜锦见时机已到,索性见了几家布店的掌柜, 吩咐他们停止售卖浮光锦,并将织布的工艺以三万两的价格盘给了章氏布庄的掌柜。
  芰荷眼见着下金蛋的母鸡就这样一口价卖给旁人,且自己的布庄再也不能兜售浮光锦,心里直滴血,“姑娘,若是继续做浮光锦的生意, 稳赚不赔, 为何姑娘……”
  宜锦回她:“浮光锦的生意虽然挣钱, 可树大招风, 章家背靠皇后,若是想抢工艺,我们拦不住,就算是拦住了,也会给殿下招来祸患。且浮光锦的做法并不难, 就算没有方子, 行家过不久也能研究出门道。与其如此, 倒不如趁此时出手。”
  芰荷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之前让她限量出售, 恐怕也是在防那些想要偷师的同行。
  她心中虽然可惜,但终究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只要姑娘和王爷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少赚些银两也使得。
  “姑娘,皇后娘娘寿宴在即,陛下极为重视,不仅要大赦天下,还要宴请群臣,咱们该备些什么礼?”
  宜锦看着一旁的算盘,叹了口气,皇家庆生一向喜奢靡,若非珍宝拿不出手,她转念想了想,“将库房里那枚血玉呈上。”
  萧阿鲲一向节俭,不喜奢靡,库房中拿得出手的物件也只有那块成色罕见的血玉,既不算辱没了章皇后,也不会显得太过轻视。
  这边商议完皇后寿宴的事,便听前门女使来报:“禀王妃,陆夫人来访。”
  宜锦一时没反应过来“陆夫人”是谁,一瞬之后,忙道:“快请阿姐进来。”
  那女使听了,忙引人至内室,宜兰着如意纹的褙子,下着十二幅湘裙,面色红润,浅笑着踏入门槛。
  这是宜兰自出嫁后第二次见宜锦,一眼下去只觉得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清瘦了些,但小脸光泽湛湛,莹润细腻,瞧着极有精气神。
  宜锦迎上去,握住阿姐的手,倍感亲切,“阿姐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若是早知你今日来,我索性着人到矾楼订上一桌好的。”
  薛宜兰笑了笑,姐妹俩落座,“我今日过皇觉寺上香,顺道来瞧你一眼,哪里用得着如此破费?”
  宜锦却已经转头吩咐叫后厨备膳,“阿姐好不容易来一趟,用过午膳再走。”
  薛宜兰却轻轻摇了摇头,转头见四周再无外人,才小心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前几日,你姐夫与几位老翰林一并被被陛下召了去,商谈先帝祭文一事,但观陛下龙体,似乎已是强弩之末,陛下理政,也时常命靖王随侍在侧,恐怕……”
  宜兰满腹忧思,“阿姐就是担心,将来若是靖王……,燕王府处境绝不乐观,天下局势如何,我不敢妄议,可唯独牵挂你,王府也该早做防备。”
  宜锦知道,陆寒宵虽然开明,但如此机要大事,他允许阿姐来王府报信,便也承担了风险,她心中动容,直言道:“我一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殿下也不会坐以待毙,多谢阿姐相告。”
  宜兰道:“我来时,瞧见你府门口御街周围有许多壮年男子,虽扮作商贩的模样,但能瞧出非等闲之辈,你还要多加小心,介于此,我也不能久留,以免宫中那位疑心。”
  话罢,她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我今日回了一趟侯府,阿珩本想同我一起来,但我怕惹人耳目,便只叫他写了书信,柳氏这个祸害不在府中,阿珩总算能安心养病,阿珩比从前壮实不少,你若看见,定然也会欣慰。”
  宜锦接过那封厚实的书信,如获至宝,她握住宜兰的手,挽留道:“你我姐妹好不容易相见,走得这样急反倒惹人怀疑,不如留下来用完午膳。”
  宜兰也舍不得妹妹,派了随行的小厮回陆府通禀后,她便留下来与宜锦话家常。
  宜锦看着信中少年愈发稳重的字迹,说不动容是假,她无数次在梦中梦到前世的那场大雨,雨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绝望地抱着他,却只能眼见着生机离他而去,那样的痛,她不能再经历第二回 。
  宜兰见她神情凝重,便问道:“瞧你神色不对,莫不是阿珩闯祸了?”
  宜锦将信折起来装回信封,浅浅笑道:“并没有,相反,阿珩的课业精进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得忽然迷恋起武术来,想找个师傅学武呢。”
  宜兰道:“少年的心思一天一个样,不必管他,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她知道阿珩的身子有多孱弱,哪里能经受得住练武的辛劳。
  宜锦蹙了眉头,却认真道:“阿姐,从前我们都太过小心,生怕阿珩遇到点意外,可是他的人生哪里就真如你我预料的那样无波无澜,无劫无灾呢?倘或有那一日,他能自保也好。找个可靠的武师傅,因材施教,哪怕不能学成,强身健体也好。”
  宜兰听了这番话愣住了,她凝视着此刻的知知,明明眼前仍是那个稚嫩美丽的少女,可却仿佛经历了所有的波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令人心疼。
  宜兰没有再反对,“陆府也有练家子,我会选个好的送去给阿珩。”
  宜锦握住阿姐的手,“选师傅的事,阿姐就别操心了,陆府内情我也知晓一二,你同我说说,陆老夫人还可有为难你?”
  ……
  荣昆堂卧房内,萧北冥扶着凭具下了地,这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下床榻,然而在那种蚀骨的疼痛下,他还是重重跌落在原地,汗珠顺着下颚滑入里衣,他脖颈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将痛意吞下。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同谢清则说的一样,这法子本身胜算也不到五成,哪怕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他缓和了一会,再度试着站起来,抓住凭具的手青筋毕现,慢慢挪动着,也只能坐在榻边,但这已比方才强上不少。
  屋里频繁的重物摔倒声一直持续到午膳时分,邬喜来和骆宝没敢打搅,可到了饭点却依旧没等到王妃,反而是王妃身边的芰荷姑娘来送饭了。
  邬喜来接了饭菜,又打听了王妃为何没来,这才苦着一张脸叩门。
  萧北冥整理好衣冠仪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但等他瞧见来人是邬喜来,有刹那的失望,淡然问道:“王妃今日怎么没来?”
  邬喜来边摆好膳食,边道:“前边儿回话说今日陆夫人来了,王妃许久没见长姐,想来是有体己话要说。”
  萧北冥用汗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他嚼蜡似的用了几口饭,便叫人撤下去,恰在此时,门外蒲志林段桢求见,他正了正衣衫,便叫人进来。
  二人先行一礼,旋即蒲志林便面容肃穆道:“属下这些时日跟进药商,采买等事由郭伯爷主办,果然再未出纰漏,可是负责漕运的却是转运使章廉,系章家门人,这批药能否顺利到北境,仍不成定数。”
  萧北冥请二人入座,又亲自奉茶,垂眸道:“郭勇已得罪镇国公府,倘若他不能办好这次差事,不仅会失了圣心,还要应付章氏门人接下来的致命反击,他绝不会让章廉护药入北。我们所要做的,便是等他揽下差事后,派隐卫确保他的安全。”
  蒲志林稍安,段桢摇了摇羽扇,“除了这桩事,近日宫中也不太平,先帝祭文一事沸沸扬扬,可这事真的比北境局势还要重要吗?整个翰林院能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几乎都被召见,且靖王还随侍在侧。”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话中之意,蒲志林也不敢再开口。
  萧北冥倾斜茶盅,将茶沫倒入一旁的迎客松树根上,他眼底古井无波,神情也一如往常,“倒也无甚意外之处。”
  哪怕是他与萧北捷均身强体壮,旗鼓相当,父皇也从不会选他,眼下的局面,一早便可预料。
  他知道段长安嘴上虽不说,其实对时局并不看好,哪怕是他,也不能肯定将来之事。
  扪心自问,他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不可,但靖王登基,章家定然更加猖狂,不会放过燕王府一众人等。
  段桢低声道:“宫中不会长久拖延,据线人来报,皇后寿宴时怕就会动手了。”
  萧北冥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压低声音道:“皇后寿宴,我与王妃一同入宫。”
  只这一句话,段桢便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他沉默了一瞬,拱手道:“段桢任由殿下差遣。”
  萧北冥抬眼看他,“龙骁军残部仍需照料,近来你若得闲,替我走上一遭。”
  段桢示意明白。
  他又将目光移向蒲志林,“你将王府的产业都清点一番,京郊的田产屋舍若能脱手,尽早打算。”
  蒲志林脸色一肃,接下命令便与段桢一同告退,等到了外间,蒲志林才窃窃私语道:“段长安,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几分消沉?”
  段桢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胖子,“往日咱们来,总能看见王妃,今日王妃不在,殿下自然消沉。”
  宋骁在外守着,见两人如此,也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莫说殿下见不到王妃消沉,他见不到芰荷,也会消沉。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看剑鞘上悬挂着的精致的剑穗,那种隐秘的心情,开始令人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情绪。
  萧北冥又练习了半个时辰走路,但站立仍旧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没有失去耐心,练够了便坐在窗下看着知知种下的那一小瓜苗在微风中细细摇曳。
  生命是很脆弱的,也是很顽强的,知知第一次将瓜苗拿回府中时,它们几近萎蔫,但不过短短半月,就再无当初的病态,开始在窗前展露一点绿意,张牙舞爪的藤蔓爬满了瓜架。
  小小的瓜苗尚且不认命,人又岂能为命运所掌控。
  他摸起一本兵书,趁着太阳还足,看起书来倒比夜晚还舒适自在些。
  宜锦送阿姐出门回府,便已是午后,遇到蒲志林他们,便知是从荣昆堂那头来的,她从小厨房带了点心,分给二人,才晃晃悠悠朝着荣昆堂去了。
  晚夏的日光并不毒辣,只是带着些微的燥意,若是京中的贵女们外出定然要戴着幕篱,生怕娇嫩的肌肤被晒黑,可是宜锦却对这样的日光。
  上一世那场雪下得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快要忘记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具体是什么时候。
  也同样的,在王府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却闲逸自在到忘了侯府时日子的难捱。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变化着。
  踱步到荣昆堂卧房前,半开的菱花窗印出那人硬挺的下颚,他的眉眼轮廓很深,从前总是藏在阴影下的时候多些,总是戾气多些,但此刻,他却宁静极了。
  像是画中清俊有风骨的士子,着色多一分则浓,浅一分则淡,君子如竹,不外如是。
  宜锦推门而入,卧房内光线充足明亮,他斜倚着的窗台微风缕缕,吹起他玉冠旁的发丝,细微的声响令他抬眸,那双深邃而冷凝的眼很快便如坚冰融化。
  他状似淡然开口问道:“与陆夫人谈完了?”
  宜锦点头,“与阿姐许久未见,分开时还舍不得,如果人能一直不长大,一直和阿姐在一起就好了。”
  萧北冥听她这感慨,将手中的兵书放下,朝她的方向伸了手,宜锦顺势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夏日他的体温反而低些,摸上去如冷玉。
  萧北冥借势将她揽进怀里,拂去她鬓角凌乱的发丝,“你见了阿姐,便只想同她在一处,是我不够好吗?”
  这飞来横醋喝得好没有道理,宜锦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嗤嗤笑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萧北冥揪了揪她嫩乎乎的脸蛋,“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