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