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第61章 061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