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只用了早膳。
素桃将汤药与晚膳一同端过来。
用罢二者,他将桌面上的地图徐徐铺展开。
桌上灯盏有些昏暗。
男人未抬头,下意识地唤了句:“魏恪。”
无人应答。
他还以为是对方未听见,于是拔高声音,重复唤了遍:“魏恪。”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
那脚步声不同寻常。
不等沈顷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见身侧落下极青涩稚嫩的一声:“魏大人刚刚被郭大人叫了去,临走时,大人唤小的在此侍奉将军。”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年轻、同样也极陌生的面孔。
他很瘦,瘦得像只小猴儿,面上的皮包着骨,几乎不见有多少肉。少年掌着灯,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那眸光极稚嫩纯洁,怯生生的,于黑夜之中正朝着桌边的男人望了过来。
这孩子有些面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沈顷记得,自己身侧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将军忘了么?”少年声音顿了顿,“小的叫长襄夫人,是您在箜崖山里捡回来的。”
箜崖山。
便是与西蟒鏖战的那一夜。
沈顷记起来了,那夜过后,队伍之尾好似多了这样一位少年。
不等他再度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经了一道熟悉的晕眩过后,沈兰蘅睁开双眼。
眼帘轻轻一抬,这无边的黑夜,便就这般落入那一双艳丽的凤眸中。
他醒来时,长襄夫人正乖巧规矩地立在桌案旁。
见其望过来,少年抿抿唇,低低唤了声:“将军。”
此番醒来时,沈兰蘅身心俱疲。
他从来都没有沈顷白日里的记忆,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自己中了情毒之后,身前少女那一双淡漠无比的杏眸。
不。
准确来说,停留在今日破晓之前。
他的心口处,忽然一阵钝痛。
竟让他猛一皱眉,止不住地干咳出声。
“将军。”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去为他倒温水。
“将军,您慢些。”
沈兰蘅转过头,“长襄夫人?”
少年捧着水杯,低下头,态度万分恭敬,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父母。
男人接过水杯,温水入喉,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那杯盏攥了一攥。
右手手臂,青筋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现下似乎极为难受,又似乎在默默承受着些什么,那忍耐之意到达了极点。
“将军。”
长襄夫人低着头,将空杯接过。
夜风飒飒,翻涌入帐帘。见其,少年将杯子放下,又走过去拉上帘子。
待他走回来时,只见男人在桌案前坐着,那目光有少许呆滞,眼神之中,似乎染上些阵痛。
哀色抽丝剥茧,于夜雾之中,弥散开来。
便就在这时候。
长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声:“将军白日与黑夜里……”
“怎么了?”
少年战战兢兢:“您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第67章 067
长襄夫人声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旷,这轻悠悠的一声落入沈兰蘅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
沈兰蘅一怔神,转过头,凝望向这样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崭新的衣,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虽是怯生生的,眸光之中,却充满了笃定。
沈兰蘅神色一顿,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将军白日与黑夜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长襄夫人天真烂漫,不加遮掩,“您白日是白日,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里从箜崖山带回来的,如今黑夜里的您,才是长襄夫人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这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迎着他跪下来。
“长襄夫人见过救命恩人!!”
少年声音恳切,目光十分纯粹。
沈兰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举,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会给自己怎样的报答。
但如今看着,他确实心思细腻周到,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长襄夫人瞧出沈兰蘅面上不快。
男人鸦睫乌黑,一整张脸更是笼罩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冬夜冷风泛冷,将其眼帘吹拂得微动。男人神色间更是游动着克制的哀色,他淡淡颔首,示意长襄夫人从地上站起身来。
长襄夫人问他:“恩人这是怎么了?”
少年眨巴着一双眼。
沈兰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竭尽全力,想要将那件事自脑海中驱散,可任凭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一双眼。
无情、狠心、淡漠。
那一双将他与沈顷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现前的那一道眼神,沈兰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恶狠狠地扎向他自以为坚如顽石的心脏。
见他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语。
须臾,只见男人侧首,问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沈顷遇刺,你在何处?”
小六子如实答:“在离军帐不远之处。”这可惜他并没有那般高强的武艺,不能冲进帐中保护恩人。
一提起沈顷,沈兰蘅眸光稍稍变得凌厉。
“然后呢?”
“然后……长襄夫人跟着大家来到将军帐子边儿,见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军右手受了伤,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辅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唤了小的,去郭大人那边取一坛酒。”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酒水。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