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刑部时天色已晚,不过空气中尚有几分残阳的余温。
初夏的汴京城甚是喧嚣,街道上之行人摩肩擦踵,贩夫走卒之叫卖声不绝于耳。
柳柒放弃乘轿,独自穿行在人海之中,四周皆是阑珊灯影,满城华光,璀璨夺目。
相府距离刑部有好几条街的距离,他信步前行,神色飘忽,似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行到文墨桥、被一段皮影戏的唱腔吸引,方才回过神来。
桥头的石阶旁有一个皮影戏小摊,操控皮影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来往客旅不绝,却鲜少有人停下来听一听他们的戏。
柳柒转身走将过去,在戏幕前方的条凳上坐定,直到这支戏唱完,夫妻二人适才放下皮影从幕后朝他走来。男人笑着说道:“这位郎君可有什么想听的戏?我夫妻二人走南闯北多年,接触过不少话本,但凡是郎君想听的,我们都能为郎君演一出。”
沉吟片刻后,柳柒温声道:“两位可否随我入府,在我府上小住几日?”
夫妻俩对视了几眼,男人疑惑道:“郎君这是何意?”
柳柒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有好几支想听的戏,恐怕听不完全,遂邀请二位随我入府,得闲时再排演,赏钱加倍。”
一听说赏钱加倍,那妇人当即扯了扯男人的衣角,男人笑脸相迎道:“既如此,便叨扰郎君了。”
柳柒起身离去,随后有两名小厮从人群中走出静候在皮影摊前,待夫妻二人收拾好摊具之后就带领他们回到了相府。
这对夫妻原只当柳柒是哪家王侯的清贵公子,哪成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当朝丞相,心里又惊又喜,毕恭毕敬地跟随小厮来到客房住下。
柳柒回到后院时,柳逢正端着一盆淡血水走出,他怔了怔,问道:“怎么回事?”
柳逢道:“属下惶恐,担心照顾不好云大人,特意把朱岩叫过来了,他正在给云大人擦洗身体,这些血水是白日里孟大夫施针引出的血斑,公子放心,云大人无碍。”
柳柒纠正道:“我没担心他。”
柳逢闭嘴不语。
柳柒在门外站立片刻后转身走向浴房,柳逢亦未犹豫,立刻把手里的铜盆交给檐下的小厮,继而紧步跟上,伺候他洗沐。
夜色渐深,气候转凉,柳柒沐浴结束后披着一件墨蓝色对襟长衫回到寝室,朱岩正坐在拔步床的脚踏板上一勺接一勺地给云时卿喂药,他走近几步,问道:“为何不用荻管?”
朱岩道:“少爷肋骨断裂,肺腑也受了重伤,若用荻管吸食,则疼痛难忍。”
云时卿气色仍未恢复,一双眼珠子不及往日那般有神,素来伶俐的嘴皮子也只能张开一点,全部用来喝药了。
明明昨晚还能拌嘴,今日就这副模样了。
柳柒看了他几眼,而后转身离去。
云时卿蹙眉,朱岩当即会意,仔细问道:“柳相要去哪里?”
柳柒道:“你留在此处照顾他,我去书房歇息。”
朱岩道:“这是柳相的房间,小人怎敢夜宿?还请柳相留下,小人马上就走。”
这话越听越奇怪,柳柒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药汁很快就已见底,朱岩将床前收拾干净,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帐中浮荡着一股子刺鼻的药味儿,柳柒和云时卿干瞪着眼,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僵局。
沉吟良久,柳柒认命般脱掉鞋袜上了床,在离云时卿两尺之外的地方躺下。
“我都这副模样了,大人还要防着我。”云时卿失笑,“你我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犯不着如此避嫌。”
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他,没打算回嘴。
须臾,云时卿又道,“听说大人方才带回两位耍皮影戏的师傅,可是为我解闷儿的?”
柳柒微顿,当即反驳道:“你多心了。”
云时卿闷闷地笑了一声,似是在质疑他的话。柳柒深吸两口气,回头瞪着他:“不是连荻管都咬不动了吗,我见你精力十足,全然不像受重伤之人应有的表现。”
云时卿道:“下官原本的确疼痛难耐,但自见了大人后顿觉浑身轻松,犹如神药入体,解我苦痛、除我烦忧。”
柳柒冷冰冰地道:“没把你的嘴打烂,当真是沐教主的过失。”
云时卿浅笑:“嘴烂了倒也不至于如此痛苦,胸口疼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能这般想,定然是心疼我、怜惜我。”
柳柒气恼万分,腹肚里唯一能掏出来的字眼便只剩“滚”了。
既然斗不赢,索性转过身合眼入眠,不理他便是。
三更天时,万籁俱寂。
如今胎儿渐长,柳柒夜里会时常醒来如厕,床头那盏落地灯彻夜不灭,以便他起床。
帐中灯影昏暗,依稀察觉到身侧之人睡得极熟,柳柒未做打扰,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了床,半晌后再次上床躺下,手腕不经意触碰到云时卿的身体,顿时将他冻得一哆嗦。
怎会如此冰冷?
柳柒诧异地看过去,却见那人面色苍白,连双唇也失了血色,生气全无,病恹难当。
他迅速用手探向对方的面颊及额头,每一处皮肤都冷如冰块儿,煞是冻手,若非颈侧的脉博还在跳动,他几乎要怀疑此人已经咽气了。
正这时,柳清忙不迭回忆起孟大夫的叮嘱,道他这两日要受些苦,身体极寒或极热,寒时增温,热时降温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