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无星无月, 沐风亭跟莫熙二人在漆黑的夜里疾行。
行至一片密林, 枝桠丛生荆棘遍地,在黑暗中渐生寸步难行之感。
莫熙道:“不如先露营吧。明日再赶路。”
沐风亭道:“也好,此处地形多变, 勉强赶路不安全。”
二人正要挖雪洞,只见远处一团微弱灯火飘忽而来。
沐风亭立刻下意识地将莫熙挡在身后, 轻道:“莫不是这么快就追来了?或者是鬼火?”他虽身体紧绷戒备,对莫熙说话的口气却仍是一派轻松随意, 还不忘开玩笑。
莫熙闭口不言, 只紧紧盯着那团灯火,如果真是追兵,轻举妄动难免露了行藏。
也不知怎么的, 那团火苗才几个晃动就已经近在咫尺。
只听一个声音道:“二位莫要惊慌, 老夫听到人声,特来查看。”原来是仙翁。
莫熙稍稍放下心来, 毕竟他两次提点, 皆出于好意,便道:“原来是仙翁。”
仙翁提着一盏羊皮灯,淡淡灯火掩映中笑道:“姑娘与老夫多次偶遇,也算有缘。二位是否要找落脚处,如不嫌弃, 还请去寒舍喝一杯热茶。”
莫熙道:“那就打扰仙翁了,多谢。”仙翁的武功已入化境,反倒不必太过防范。
二人遂跟着仙翁来到一处山洞。原来他说的寒舍便是个天然洞穴。入得其中, 却没有预想中的寒冷,反有一股温暖之气扑面而来。
仙翁笑道:“此地没有别的好处,却是四季如春。”
二人四下打量。虽是洞穴,布置得倒挺有趣味,藤编的吊床,吊椅,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的石桌、石凳。凝神静听,有潺潺水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仙翁道:“二位还请自便,老夫去给二位上茶。”话音刚落,几个移步便没了踪影。
莫熙跟沐风亭都就着摆着蜡烛的石桌坐下来。少顷,仙翁一手拎着煮茶的小炉,一手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兔肉从里头转出,后面却跟了一个人。
仙翁介绍道:“这位年轻公子也是被老夫请来此地过夜的。几位都是年轻人,不妨同坐。”
那年轻人身穿宝蓝色轻裘,玉冠束发,谪仙一般容貌,只是脸色微白,略显憔悴。他一见莫熙,先是整个人一僵,不可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随即才自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一瞬间,眉眼欢欣似微澜漾开,双眸似有万点星光降落,璀璨无比。
莫熙心中暗骂一声妖孽。
此人不是唐欢是谁。
许是近乡情怯,唐欢乍然见了莫熙,心怀一片激荡,竟一时默默无言。身体也仿佛被点了穴,半点动弹不得,便是连走近一步都不能够。
莫熙可记得收了人家的vip卡呢,大老板来了,怎么也得表现点诚意,微微一笑,轻道:“你怎么在这儿,坐吧。”
沐风亭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欢。唐欢却浑然不觉,只定定看着莫熙颊上的浅浅梨涡,不由自主又是一笑。终于挪步挨着她坐了下来,柔声道:“我是来寻你的。”
莫熙神思一转便已明了,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叹道:“定是那只笨鸟出卖我。”
唐欢见她微微鼓起腮帮,流露出极少见的孩子气的一面,心中爱极,眼睛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笑道:“你别怪它,白尾海雕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自然是要寸步不离守着你的。”说了这句话,他又忽然想到什么,竟觉得耳根发热。
莫熙狐疑道:“它竟然跟了我来蜀山,还给你通风报信?”心道:我算它哪门子的主人啊,竟然敢通敌叛国。哼哼,也不知道鹰肉好不好吃……
唐欢道:“它自跟了你去,便再没回过蜀中了。不想前几日竟来找我,样子惶急,头上羽毛都有些秃了,还带着血迹。把我唬了好大一跳。喂它肉也不吃,水也不喝,只在空中盘旋不去,我跟了几步,才明白它是要我跟它走呢。你是不是遇到过危险?”言罢又仔细打量莫熙,见她只是衣衫有些脏乱,别的却看不出不妥来,才稍稍放心。
莫熙道:“此事说来话长。”
沐风亭忽然见缝插针道:“不知这位是……”
唐欢乍见莫熙,眼中便只有她一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沐风亭,笑容不改道:“在下唐欢,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心中却是一震,暗想:此人气度不凡,好俊的容貌。
沐风亭道:“阁下难道就是唐门新任掌门?在下沐风亭,是慕宴斋的撰稿人。”唐欢继任唐门掌门一事,在武林中很是被津津乐道了一番,以沐风亭的职业敏感,岂会不闻。
仙翁倒茶的手一滞,片刻才笑道:“原来姑娘就是唐公子要寻的人啊。老夫先前在山中偶遇唐公子,他不顾天黑难行执意连夜上山。老夫苦苦相劝,这才罢了。如此甚好,几位慢聊。还请随意用些茶水、兔肉。老汉不打扰了。”言罢径自走开,却回头看了唐欢两眼,才往洞中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人啼笑皆非,也不知沐风亭是故意还是怎么的,采访癖突然发作,对着唐欢滔滔不绝,问起他如此年轻便接任唐门的感想来。
莫熙心道:这厮该不会想写一部《江湖十大杰出青年》之类的吧。慕宴斋给的稿酬怕是不少,不然他这么敬业干什么。
沐风亭一边说得起劲,抛出一连串问题,一边用匕首就着煮茶的炉火烤了一烤,去切兔肉。足足切了一盘才推给莫熙,嘴上终于歇了一口气,转头对莫熙道:“切得不大不小,你用左手拿筷子戳着吃吧。”言罢还取了筷子塞到她手中,好似她左手也残了一般。
沐风亭转头又问唐欢:“不知唐掌门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唐欢却一改有问必答的作风,只看牢了莫熙,竟急急抓过她右手,轻声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伤了?”发现她的手竟是这样凉,便下意识地用自己的手去暖。待他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本来盯着她手看的目光,立刻移向她的眉眼,见她并无不愉,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片刻之间又患得患失起来,心道:寻常姑娘被人拉了手不是骂人登徒子就是害羞,她却神色淡淡,半点瞧不出端倪。
唐欢虽从未握过别的女孩子的手,却也知道大部分女孩儿的手绝不会如她这般粗糙。这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干燥稳定,掌心布满茧子,手指消瘦细长,骨节分明,却足足比他的要小一圈。一时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怜惜,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下,便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她,一直这么握着。
莫熙道:“你替我看看手腕吧。”
唐欢小心翼翼用手指细细捏过去,眉头紧锁,少顷才慢慢松开,柔声道:“疼么?幸亏骨头没断,只是伤了筋脉。”一顿,他又向莫熙看去,轻声恳求道:“跟我去唐门好不好?那边有药。治好了就让你走。”生怕莫熙拒绝,他又补充道:“就算外头的大夫能治,你一个人,伤了手,平日饮食起居诸多不便。这两个月要好好养着,这只手动不得。”
莫熙也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疼得这样厉害,这伤早治早安心,拖不得,便点头答应道:“好。”
唐欢见她答应得这样爽快,心中高兴非常。正待说什么,却听沐风亭道:“木姑娘这手是为了在下伤的,不亲眼见她治愈,在下实难安心。不知可否同去?”
唐欢心中微讶,面上却不露分毫,道:“唐门自然是欢迎的,荣幸之至。”
主人和客人都应了,莫熙自是无从反对。
沐风亭又道:“蜀山派与唐门宿怨颇深,唐掌门敢一人独闯蜀山,真是好胆色。”
唐欢不答,只柔和了神色看着莫熙。
许是手伤不日便可治愈,这一夜莫熙睡得少有地安心。
唐欢睡在一旁的吊床上,只觉得朝思暮想之人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连日来的心焦惶急尽皆平复了去。那滋味,就像儿时爹娘常常买给他吃的梨花糕,微苦之后只剩唇齿留香的甘甜,回味无穷。
黑暗中,沐风亭却屡屡翻身。
次日。晨。当晨曦露出第一抹曙光的时候三人便都醒了。
莫熙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只笨鸟呢?可跟来了?”
唐欢笑道:“在洞中水源处休息呢。它为了你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了。你去瞧瞧它吧。”
莫熙点点头,便跟着唐欢走。
原来此处真的别有洞天,竟得一缕阳光从山腹空隙中射入,那一池碧水许是跟瑶池同源,其上轻雾蒸腾,池边开满紫色山花。花丛中躺着一只大鸟,头部的毛果是秃了些许,听到声响,它终于悠悠转醒,一双绿豆小眼顷刻间已经睁得精圆,见到莫熙,竟双爪一蹬,临空飞起,就在洞中绕着莫熙足足飞了三圈,然后停到她的足边,用身体蹭着她,一双长翼不时扑腾几下,去扫她的腿,好似撒娇一般。
莫熙抚着它的头,轻道:“它倒是乖觉,一路上跟着我,从来不现身。大概是见我落入山腹冰洞之后,才在原地一味用蛮力俯冲,却不得法子进去,反倒把头撞伤了。见我不出来,才去找你的。”
莫熙弄来昨日吃剩的兔肉,亲自喂它。海雕吃得狼吞虎咽,一派欢欣。将憋下去的肚子吃得滚圆了,便开始围着莫熙跳来跳去。
唐欢道:“它应该是渴了。”莫熙无法,只得捧了池里的水,喂它喝。莫熙见它乖乖低头饮水的样子,轻道:“才对你好些,你就开起染坊来了。池子里有水,自己怎么不去喝。还敢自作主张。”
唐欢在一旁只温柔了神色看她。竟羡慕起一只鹰来,心道:她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