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时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难怪身护士不肯。时造一脸恳切盼望之色,我顺口问道:“镜子有什么好照的?你没有照过镜子?”
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间,本没想到这一同,会问出一个关键性的答案来。
对造旨人语带哭音:“我要照镜子,我要照遍全世界上所有的镜子”说到这里,他真的呜咽了起来:“我想总有一面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时造一面在呜咽,一面在说话,说的话听起来,自然不免有点含糊,何况日本话讲得快起来,音节和音节之间,可以说一点空隙也没有,更不容易听得清。我虽然在实际上,已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是却听不懂,只不过他的话,令我心头之中,陡地一震。我失声道:“你说什么?”
时造失神地抬起头来:“我是说,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镜子之后,总有一个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疯子的疯话,任何人,只要一照镜子,就可以在镜子之中,们自己,任何镜子都有这个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镜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听到他这样说,感到了极度的震撼,那是因为由他的话,我陡然想起了白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几个手势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时造先生,你是说,你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己?”
时造,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讲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势是告诉我,有人对着镜子,可是却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
这个谜团一下子揭开,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却被更多的谜团所包围。白素用手势告诉我,有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个的自然是时造旨人,可是时造旨人是疯子,白素为什么要将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时造旨人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个叫洪安的疯子,手中明明没有什么,却坚称其中有一:只蛾一样。那纯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错乱之下的一种幻觉,又有什么值得重视之处?
难道张强初来找我,就是为了时造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
当我转念至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了时造芳子,在我和她分开时,他曾盯着我车子的倒后镜,现也骇然欲绝的神情。
当时,我以为她一定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可是她又坚称没有看到什么。现在想起来,她真的可能是什么也看不到,包括她应该看到的镜子中自己的身影。一个人,若是望向镜子,镜子之中,竟然没有他的身影,所感到惊骇,不会低于看到任何可怖的东西。
时造芳于是不是当时忽然发现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现在倒后镜中?如果是,那么,她也和她哥哥一样,神经失常?
一刹那间,我思绪乱成了一片。当然,那并不会大久,我立时自身边取出了一只打火机来,那只打火机的机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属面,起镜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机平滑的一面,对准了时造旨人,一刹那问,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紧张,唯恐镜中看不到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他真是一个没有身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哑然失笑,时造的脸,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机的机身上。
我道:“看,这不是你么?”
时造的眼睛睁得极大,盯着打火机。
这样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时造旨人却陡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双手掩住了脸,转过身去。
他在转过身去之后,声音嘶哑着:“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见了。我不见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那男护士闷哼一声,神情有点幸灾乐祸:“我早已说过了,他是一个病人!”
我有点尴尬:“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花样?”
男护士道:“别的倒还好,和正常人一样。”
我想了一想:“时造先生,你不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照镜子,你完全可以照样工作,照样生活,一点不受影响!”
时造转过身来,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惨笑道:“你倒说得轻松!你想想一个人,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还怎么活得下去?
我还想说什么,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自己看得到自己。至少,没有人看得清自己。”时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凄惨的哭音:“我不和你讨论哲理上的问题,小姐,我说的是实际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并不是心理上看不到的。我什么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还存在么?还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难过。、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住,时造是一个疯子吗?疯子能说出这样的有条有理的话来?然而,如果他不是疯子,他为什么又坚称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指着梁若水:“时造先生,这位,会接替张医生来照顾你。”
时造陡然震动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张医生呢?他为什么不理我了?”时造的神态,惶急已极,他不但急促地叫着,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摇晃着我的身子。我忙道:“请你放手,张医生他——”我话还没有说完,梁若水已疾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张医生有远行,你放心,我会好好研究他留下来的病历和医治记录,一样照顾你——”时造旨人听着梁若水讲话,他的反应,奇特到了极点,先是极度的惶急,接着,又变成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煞白,张大了民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不住喘着气。“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奇怪,因为病人转换医生,绝用不着如此惊怖。
梁若水还没有讲完,时造已经叫了起来:“不!不要换医生,我要张强。把他叫回来。”
梁若水柔声道:“时造先生,他有极重要的事,我一样可以照料你。”
时造的神态更是焦切,他团团转着,又毫无目的地挥着手,喘着气:“我不要任何医生,只要他。你们知道什么,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病,我我只不过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没有病。”
粱若水道:“时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镜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不久就会痊愈,完全恢复正常。请你——”
梁若水的话,被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时造陡然伸出手来,直指向梁若水,疾声道:“你不用骗我,是不是张强医生遭到了什么意外。告诉我!”
他最后的那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声音凄厉尖锐,令人骇然。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本来就有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时,陡然听得他这样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什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乱想,还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刹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造指着,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什么?意外?什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准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恐、绝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并不是想继续指着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头,喉际发出惊怖的声音,气喘着,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什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外?”
时造的口唇发着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再向他问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征询她是不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时将他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准,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什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喃喃地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我,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什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竟然是我。
刹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再接下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着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着极度的愤懑:“你是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什么解释,我只好又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着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国来。”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我说,可是他又望着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别的人在场,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他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对某一人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细微处都能注意到,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监视着时造,时造的神态却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压低了嗓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张强发生了意外,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什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着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见来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辩,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什么都看得到,单单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当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说,依据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论,全然没有想像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活,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释。”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得他咕哝着在道:“卫斯理?卫斯理是什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扑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着我,有点责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脸,走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什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什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什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发明,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其实,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后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那倒也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能力,你想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着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得他大发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能力,可是如今,却一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什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有什么帮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相信,但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没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着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段经过,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推断得知。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什么,我忙问:“那是什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着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来。我又问:“你发现的是什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什么,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时造仍然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什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有说什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会这样生气,可是我说了些什么:什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我算是白费时间了。
我已经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但是时造还在说下去:“开始,我只不过这样想,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不可能。”
我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的病,倒是间歇性的。”
时造没有听到我这句骂他的话,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紧张,紧张到要杀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触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时造显得很高兴:“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开始去调查。查到他有一个情妇,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这时,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几次,进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什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那房间,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着:
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上移动的那种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应该有的,我试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着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什么?”
时造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着小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什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什么作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夭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旱,杂志社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飞机场,我只好留下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什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在说着:“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着,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着衣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什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还是找不出少了什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什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什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着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着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的就会感到自己抓着一只兔子,或是一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实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脑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