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云暎离开营帐,回到了围猎场下的马场。
一出营帐,方才温情与笑意顷刻散去,宛如脱下面具,神色平静而冷漠。
诸班卫车骑都已随太子一行离开,只有零星几队人马留在此地。见这位素日明朗的指挥使一脸乖戾阴沉,皆不敢多话,赶紧避开。
萧逐风正站在马骑前重新套缰绳,见他来了,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道:“英雄回来了?”
他平日里虽爱嘲讽,到底克制几分,今日或许是烦得紧了,言语间尤其刻薄。
“你这一救美,殿下计划全打乱,戚家本来就对你不满,老师也瞒不住……”
他一扯缰绳,语气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裴云暎站着一边,看他给马套上缰绳。
“萧二,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五年前我在苏南被人追杀,有个小姑娘救了我。”
萧逐风扯着缰绳的手倏然一顿,抬眸看向他。
“她就是那个救我的人。”
夜里山风清凉,吹得远处河梁水中灯火摇摇晃晃。
沉默许久,萧逐风开口:“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救她?”
裴云暎没说话。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殿前司禁卫们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对那些他们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复。
但他救她却并不于此。
他想起白日看到陆曈的那一刻。
她站在一众权贵之中,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明明紧攥的骨节已发白,眸色却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
像一头独自抵抗鬣狗的、伤痕累累的困兽。
宁死也不肯投降。
那一刻,他有一种直觉,如果陆曈今日真的当着众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头恶犬,有些东西,便永远也不可能弥补了。
其实,就算没有那只银戒,就算她并非“故人”……
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观。
“现在怎么办?”萧逐风问:“提前得罪太师府,麻烦大了,你的陆医官也会有危险。”
以戚玉台之心胸,很难不对陆曈出手,而陆曈只是个翰林医官院的女医官。
裴云暎道:“今日起,我会让人盯着太师府动作,之后,我要进宫一趟。”
“这么冲动?”
裴云暎不言。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还好你今日有分寸,我还担心,你会一怒之下杀了戚玉台。”
裴云暎打断他:“你没猜错,我就是想杀了他。”
萧逐风一顿。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双眸里,杀意渐渐凝聚。
那时陆曈被围在众人之间,浑身伤痕累累,他险些没忍住拔刀结果此人。
若不是元贞在场,若不是怕给她招来麻烦,就算会打草惊蛇,他今日也非杀了戚玉台不可。
萧逐风打量着他脸色。
“就算是你救命恩人,怎么一遇到她的事,你就不理智。”
萧逐风道:“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黄茅岗林木静谧,云散山头,一轮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层惆怅。
裴云暎没说话。
为何一遇到她就和从前不一样,为何她出事他就会失控,为何看她受辱他会那么愤怒。
明明这么些年,他早已铁石心肠……
人总要经历风雨才成长,他历来遵循此种规则,对自己对他人一向如此。
偏偏到她这里却生出不忍,不忍见她被残酷世情泼淋,不忍见她头也不回地撞向南墙。
远处围市灯影攒动,眼前树枝交映的暗影被风吹拂,在树下人身上洒下一片斑驳。
年轻人垂下眼帘。
“我也想知道。”
为何……
唯独她不同。
……
盛京夏夜总是炎热。
云翳散去,澄辉盈盈,一阵风来,吹得庭前两丛青竹微微倾斜。
院中池边,有人影静静站着,满头白发被银月照出一层冷色。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着整个月亮,鱼食撒下去时,各色锦鲤争相浮起争食,微光便被捣碎成星。
最后一粒鱼食投下,小桥上匆匆行来一人,于老者身后几步停下,低声道:“老爷,小姐已经歇下了。”
戚清点头。
戚华楹这些日总是兴致不高。
赏花赴宴全部推拒,游玩踏青也兴致缺缺,太师府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戚清让人邀了戚华楹往日交好的千金来府上陪她说话解闷,戚华楹也意兴阑珊。夜里更是早早地歇下。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小姐有心事,却不知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伤怀。
“围场怎么样了?”
今日夏藐,皇室官家都去黄茅岗围猎,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去这样的场合,戚玉台却还是要随班卫前往。
“正打算与老爷说这件事,”管家垂首,“老爷,围猎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宫。”
“中止?”
管家低头,将太子与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来。
听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来,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
管家不敢作声,戚清又问:“少爷回来了?”
“已快至家门,不过……”
“说。”
“老爷,擒虎死了。”
这下,戚清面上真浮起一丝意外,转过身来。
“死了?”
“猎场上似乎出了点岔子,姓陆的医女杀了擒虎,本该问罪,偏偏裴殿帅站出来为对方出头,是以……”
他没敢再说下去,四周一片寂静。
大少爷带着擒虎去猎场,又与医官院那头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为了在围场上为戚华楹出气。到最后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一条狗事小,太师府的脸面事大,更何况,一开始,太师府是看中裴家这门亲事。
“没用的东西。”
戚清阖眼,神色有些厌弃:“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老爷,裴家那头……”
戚家三番两次邀昭宁公世子来府上,裴云暎未必看不出来其中深意。他爹裴棣倒是识趣,可惜对这个儿子束手无策,作不得裴云暎的主。
原本戚华楹并不抗拒这门亲事,偏偏裴云暎如今与个平人医女不清不楚,还捅到了明面上。这门亲事不能继续了。
“裴棣养了个好儿子。”
戚清笑笑,浑浊眼睛映着清澈池水,泛出一点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月
盛京夏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没有丰厚的猎赏,没有陛下的嘉奖,贵族子弟们精心准备的华丽骑服还没得到展示,一场盛事就这样落下帷幕。
夏藐是结束了,有些事却才刚刚开始。
黄茅岗上,太子元贞突遇虎袭,三皇子元尧林中遇刺,二人从前间便不对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事,实在耐人寻味。
围场夏藐前有班卫巡山,年年并无异样,今年戍卫轮守出此遗乱,梁明帝大怒,令人彻查戍卫禁军,怀疑戍卫混入奸人。
太子与三皇子一派各执一词,彼此认定对方心怀鬼胎,朝中沉浮暗涌之余,却还不忘传出一则风月消息。
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似乎与翰林医官院一位平人医女关系匪浅。
此消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后院筵席上都传遍了。
这位昭宁公世子年纪轻轻,常在御前行走,人又生得风度翩翩,纵然没有裴家家世,单就他本人而言,这般官职人才,也是盛京许多官门心中最满意的姻亲。
偏偏裴云暎如今二十出头,连门亲事都还没定。不仅没定,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有。
旁人都说是裴云暎眼光高,又有人说是昭宁公想挑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给自家儿子。他本人又亲切有礼,人生得俊朗温和,身上没有那些富贵子弟的浪荡骄矜之气,自少年起,不曾听过什么桃色官司。
越是如此,就越是让人好奇此人将来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贵女。然而未料这位一向洁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挥使,去了一趟围猎场,就传出了这般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