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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禾安说:“我等会到。”
  那人彬彬有礼地插手做礼告辞,并不担心温禾安不来,陆屿然进了传承,他身边人现在是焦头烂额,她要去跟谁求证?得不到求证,她又没法真对巫山视而不见。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就算是温禾安,也只能对世家低头妥协。
  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待他出院门,温禾安视线冷下来,她看向月流,轻描淡写道:“才晋入九境没多久,去解决掉他。”
  月流即刻追出去。
  凌枝出现,她回隔壁宅子拿了副纯黑凉丝手套,现在正往手上戴,眼也不抬地嗤笑:“怎么想的。他们难不成真以为在巫山,谁都敢越过陆屿然,私下跟他身边的人接触?”
  一群蠢东西。
  “世家的人多少有些这样的毛病,见久了就习惯了。”
  温禾安不觉得奇怪,她想起温家圣者那张慈和伪善的脸,心中竟毫无波动,她垂睫,半晌又偏头问凌枝:“准备好了吗?”
  “当然。”凌枝觉得奇怪,这话是她对她说还差不多吧:“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要出手同时面对几个圣者……反正,你准备好了就能出发。”
  温禾安看向浩渺无垠的夜空,没过多久,道:“走吧。”
  前往西山岭的空间裂隙中,温禾安拿出四方镜,下意识划开。她之前没这个习惯,很多事都是由身边人直接告知,一天下来也就看个两三回,和陆屿然在一起后看得多。
  现在没有他的消息。
  她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摁着镜面背部圆滑的弧度,将它收回来,随着时间流逝,夜色和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心不免一点点往下沉。
  大战前的些微紧张,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在杀温白榆,囚穆勒,毁掉温流光第八感时,她就知道会有和温家圣者对上的一日,在王庭下妖血,谋禁术的事败露后,她也知道自己又有了强敌。
  只是没想到都凑到一起了。
  她和圣者之间差的不是天赋,不是机缘,是亘长的时间沉淀,但现在让她觉得尤为紧迫的,同样是时间。这场局,她将所有能算的东西都算到了,依旧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有小塔扛着,最坏的结果不至于会死,她不可能空怀揣着一腔勇气面对圣者,十二花神像不是只有好看一个作用……但她还在等罗青山两个月期限的最终审判,这种前提下,她不想自己太被动。
  若是出现转机,有解决办法,她可以等,慢慢来。总有一日,她会站在九州之巅,将昔日恩怨一一料理干净。
  若是没有——
  夏夜的风带着热气,灌进鼻腔却渐渐散开冷意,温禾安一步踏出空间裂隙,踩在一座山头上,目光沉静:这世上不择手段的歹毒蠹虫那样多,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能是她一个人死。
  还没到西山岭,观月楼呢,温禾安才走了十几步,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劲领域锁定。方圆百里皆是崎岖山道,这地方本就偏僻荒凉,王庭提前六七天就得知了消息,悄无声息将人都清走了,今夜山里唯有野兽。
  四周有莫名的光亮起来,温禾安抬眼,发现是悬浮的水珠,水珠晶莹剔透,龙眼大小,散发着月明珠般皎洁纯白的光,照得百米之内纤毫毕现。
  天都圣者以水为道,第八感是鼎鼎有名的“水链”。
  数十米外,天都圣者不知何时出现了。她精神矍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不起眼的木簪子固定着,脸上皱褶因为严肃的表情而往下坠着,掌中握着一根龙头拐杖,拐杖头上镶着颗绿翡,一身上位者的威严气派。
  但到底年龄大了,背无法避免佝偻起来。
  她看着温禾安,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让人觉得被利箭抵着咽喉般不适,很久没有开过腔似的,声音缓慢沙哑:“我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去岁,你修为被封,双手被缚,跪在血泊中认错,殿中那么多人,你谁也不看,就只看我。”
  “我让你去归墟反省,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和当时很不一样。”
  温禾安绷直身体,手腕蓄力,玄音塔缩得很小,在她荡动的袖袍里转动着,随时能祭出御敌。
  听到这两句话,她知道,圣者对所有圣者之下的存在是混不在乎的,就算知道她身上有圣者之器,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在一刻钟内将她击杀,因此显得从容不迫,有十足的高人风范,在出手前还体面的谈谈曾经,对她的抉择表示嘲讽与惋惜。
  或许是想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折尽尊严和脊梁向家族求饶。
  温禾安指甲逼近掌心血肉里,分毫不退地直视那双眼睛,唇边弧度一提,像是也跟着在讥笑,讥笑自己曾经的天真愚蠢:“是啊,我早知道那是些什么人,那样拙劣的陷害,人人都要处死我,只有你还保了我一条命。”
  拖延时间,她还能不乐意么。
  “我那时没想到,原来整件事情都是你授意的,谈何来的救与不救?”
  “听听。”温家圣者呵呵笑了两声,听不出一丝愉悦之意,双目退去腐朽之意,变得如雷霆般犀利:“我带你这么久,数度在觉得你聪明与不聪明之间摇摆,直到这半年,你才真正让我刮目相看。”
  “我确实要承认,半年前将你保下,是我的错,我小看你了。”
  她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说一句话,拐杖上挂着翡翠小葫芦跟着晃动起来,拇指大的东西里好像还装着酒液,随着动作晃荡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积成瀚海江流,排山倒海地朝温禾安涌去。
  温禾安浑身筋骨都受到无形挤压,耳边有浩大的声响“嗡”的一荡,宛若魔音贯耳,要撕碎人的全部神智。
  不得不说。
  这是她迄今为止感受到最强的一股威压。
  圣者与九境,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存在越境挑战的可能。
  温禾安双肩被那股万钧之力压下一点,又撑起来,她面色不变,飞速往城中掠去,温家圣者不以为意,像是在漫不经心看蝼蚁偷生。她既然排除万难亲自来了,今日就没有让人在眼皮底下走脱的打算,只见她蹒跚踱步,步子迈得不大,跨过的距离却极远,咫尺间已经和温禾安面对面。
  “你从前和我说,圣者从不后悔。”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温禾安脸色居然还端得平静,她抬手用呼啸的灵力压制圣者的威压,但没有起到太大作
  用,索性用手指夹起一片风刃,绕着面前剜一圈,隔开一层薄膜似的阻碍,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后悔什么。”她仍在退,嘴上却不饶人,竟是难得的伶牙俐齿,要较个口头高低:“后悔天生双感被我破坏,还是掌握了天都大部分不可见人内幕的穆勒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我猜,最让你没有办法接受的,大概是当初被你随意两句哄回来的小孩,那会还没有你腿高,现在却能与你面对面交手了。”她将面具猛的叩紧,耳边是超声,风声,还有自己心脏不同往日的急促鼓动——是被圣者的攻伐之力逼出来的。
  她咬重字音,一字一句道:“你不敢再做壁上观,因为怕我彻底成长起来,难不成,你眼中难成大器,只配养来用作成全温流光天生双感的我,终于让你感觉不安,被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祖母。”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空气中的一抹烟。
  圣者本就严肃的面容再看不见一丝和颜悦色,而这时,温禾安也已经到了云封之滨的主城边缘。
  老者随意估了番时间,对这几句挑衅自己威严的话难以容忍,已经很久没人敢忤逆她了,她对小辈的耐心有限,连温流光也不敢放肆。此时一手依旧拄着拐杖,一手却拢紧五指,苍老干枯的手如竹枝,张开时如同兜住了整片空间,原本悬浮于两人周身用作照亮功效的水珠融合起来,形成一只巨大的水蓝色掌印,长宽各百丈,压下来时如同让人永不翻身的五指山,要将神魂都抹灭。
  “你比从前会说许多。”
  圣者孤高临下望着她,像在看待个已死之人,眼神无半分悲悯:“论天赋,你不比温流光差许多,我惜才,也在你身上倾注了心血,你却像个怎么也养不熟的狼崽子。既然养不熟,那由家族培养而出的利齿与尖爪,都该由家族剔除,理所应当。”
  “家族永不许背叛,我已在你母亲身上上过一回当。”她冷漠地阐述:“那还是我自己的亲生血肉。”
  她话音落下时,那道掌印也轰然降下。
  人在遇到极端危险的情况时,身体会有本能反应,这无法遏制,温禾安从小到大,参与过的战斗没有千场也有百场,没有哪一次有如此直观清晰的反应。她眼睛变得干涩,头皮刺痛,浑身毛孔都仿佛全部张开,战斗之意却一点点攀升起来。
  境界在这,她没法完全靠自己抵挡圣者的攻击。
  她祭出了小塔。
  猩红色的塔身迎风一涨再涨,也涨得百丈大小,七层塔身光芒各不一样,然而交错在一起,有种别样的令人错不开眼的色泽,它挡下圣者一半的攻击。
  是的。
  温禾安没打算让小塔全抗,她不可能永远躲在玄音塔下,事实上,如果不是和圣者之间实在有着难以逾越的岁月沉积,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想依靠任何外物,这让她生出种无法脚踏实地的不安心感。
  越是处境凶险,越是时间紧迫,她越要磨砺自己。
  在保证能活着的前提下。
  灵力在她掌心汇聚成一道红菱,丝滑冰凉,掠起时涌现冲天火光,她通过阴官家独有的符给凌枝传递消息,让她这时候别动,再等等。而后自己冲上去与卸了力的掌印缠斗到一起。
  红菱被掌中水浪压住,浇灭了火焰,发出烧红的炭不断被冰水浇灭的“滋滋”声,勉力支撑。
  温禾安身形灵活,步法完全施展出来时形如鬼魅,她步法修到了极致,单论此道,整个九州也没几个人能与她比肩,这是她的优势,可以借此周旋。但就算如此,在第一场比拼中她就已经受伤,肩,背和小腿,被掌印擦过的地方伤筋动骨。
  血腥气弥漫开。
  掌印最终消散,她旋即抖开涟漪结界,铺在云封之滨外城与远郊交界之地。这里巷子多,破旧,住着许多好容易凭各种关系挤进来安身的流民和小商小贩,深夜,一点战斗余波都能叫他们尸骨无存。
  做完这些,温禾安捏着手腕,一身闷响后接上了块骨头,看了看小塔,朝老者道:“据我所知,你能停留的时间并不久。”
  此情此景,叫温家圣者眼中流露出厌恶与浓烈的抨击,她缓缓提起手中拐杖,嘴巴开合:“你的怜悯和热心肠永远放在这等不该放的地方,天都锦衣玉食养你百年,你毫不感恩,人间老妇养你不过七年,叫你瘦得跟缺了半条命的猫崽子一样,你却念念不忘至今。”
  “我有时觉得,你是叫我最为挫败的学生。”
  她下了定论:“愚钝,固执,自身难保还要自寻麻烦。空有一点悟性,真本事还没长出多少呢,就妄想挑衅全九州的规则。”
  这样的人,怎能手握天都重权,待她成为圣者,第一个遭殃的,怕就是天都。
  她试过很多次,但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她扭转不了温禾安的本性。
  圣者不想再过多纠缠了,和将死之人逞口舌只能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逮住温禾安,杀了她。
  有一点温禾安确实说对了。
  ——她的成长速度太过可怕,作为敌人,就算是前辈,也没法不生出警惕心。她尤记得自己和温禾安这般大时,也是九境,和族中圣者对战,圣者并未显露杀心,且同样有圣器作保,然一招之下,她却已然如断了翅的鸟儿从空中跌飞,吐血不止,丧失神智。
  只有真正到了圣者境,才能明白那种悬殊。
  但温禾安现在好好站着,只是受点皮肉伤,看似流了血,可情况不知比她那时好了多少,这足以证明些什么。
  后生可畏,而她已经老了,或许再过百年,也会面临和王庭两位老圣者一样的局面,她不能给家族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思及此,圣者拐杖终于落地,与此同时,天空中骤然亮了一瞬,像平白无故扯了道巨大的闪电,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水链。”
  很显然,她厌烦了跟小辈玩你追我躲的游戏,想永绝后患,解决此事。
  圣者的第八感。
  举世罕见。
  温禾安瞳仁像猫一样的紧缩起来,她凝望着天穹上横空刺出的水蓝色锁链,它完全由水凝聚而成。水一贯清澈,柔和,很难想象它有朝一日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攻击力。同是链条,它不如温流光的杀戮之链那样凶戾,但更为危险。
  毫无保留的杀招,寻常的圣者之器会直接报废。
  如果玄音塔只吃了两道圣者之器,这一击下来,估计会从头碎裂到尾,不知要修养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好在这段时间玄音塔吞吃的好东西不胜其数,就算是这种攻击,也可以应对。
  温禾安却将小塔收回袖子里,她冷冷望着对面的人,嘴唇翕张:“动手吧。”
  她先提时间,本就是为了激出这一道攻击,自然没打算自己应对。
  让人惊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一片羽翅状的黑云飘到眼前,在原地洞开了一扇门,那其实更像一张长得极大,却没有舌与齿的嘴,囫囵吞枣地将要嚼下世间一切。
  天都圣者见多识广,脸拉得长而直,波澜不惊,宛若看跳梁小丑自取其辱,她已是这世间最顶级的存在,这道攻势除非对面也是圣者出了第八感抵挡
  ,否则谁来也没用。她来擒拿温禾安,势在必得,怎会想不到这些。
  空间术,她听温流光说过。
  但她从未想过,阴官家家主的空间术能转移圣者的最强一击——第八感都出了,这确实是最强一击,就算是圣者,第八感也不是想用就随时能用的,攻击性越强的招式,间隔的时间也长。至少一个月内,她不能再用第八感。
  然而就是这样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招式,愣是在圣者先凝重后愣怔的视线中被黑云形成的拱门吞噬,生生转移进了主城。
  天都圣者第一次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将眼睛压得只剩一条缝,她看向温禾安,声音不再平静,只剩凛然杀意:“早就算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