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成功地被她瞒过了,丝毫未曾注意到徐循的异样,她露出亲切的笑容,拍了拍徐循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过,据说父亲也是被当日寿昌宫的惨状,吓得不轻……”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的确一直都是以宅心仁厚出名的。这些年来,和动不动往外抬死人的内宫不同,东宫一直很少闹出人命,最近徐循虽然浑浑噩噩的不问世事,但也恍惚听说了皇上已经赦免了方孝孺的大逆之罪,又找到了他和当年辅佐建庶人的两位股肱之臣的后人,荫庇抚养了起来。殉葬的事,过于残忍,皇上看了有所不忍,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句话,好像是定海的神针,一下就把徐循的心思给定住了。——不是因为殉葬的事有望废除,不全是如此。更多的,还是因为……徐循也说不清,也许还是因为,终于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个人,还是个如此位高权重的人,表露出了对殉葬这件事的不喜。
不是我错了,徐循想,是殉葬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不是我自私自利,不愿在地下服侍夫主。而是……而是我的命确实没有这么贱!人和人之间,也不是天生就该差得这么多的!
理直才能气壮,一直以来纷纷扰扰如同一锅粥的心湖,仿佛忽然宁定了下来,徐循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自问是个听教听话的学生,可这些日子以来,脑子里转得那都是多么悖逆的想法?几乎和《女诫》、《女训》的教导背道而驰。这让她还怎么安心?后宫妃嫔,当是妇德表率。自己心里都暗藏悖逆了,还窃居太子才人之位,岂非欺世盗名表里不一?太子妃的这句话,真是起到了拨云见日的效果,让她觉得周身的云雾,都消散了不少。
太子妃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松弛,她踌躇了一下,又低声说道,“但,后辈不废前法,即使皇上对殉葬的事有看法,也不能在文皇帝的妃嫔身上表现出来。而现在,他更是不会提自己这批妃嫔的事,毕竟,即位不久便提凶礼,多少也是不祥之兆……”
这个道理,徐循还是懂得的,即使是要废除殉葬,皇帝也多数会等到自己弥留之际,再来下这个决定。没有谁喜欢谈论自己的后事,这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这两句话,徐循若是还不振作,那便是辜负太子妃的心意了,她现在也的确是一下清明了许多,起码,已有余力来做一个正常的自己。
徐才人便微微一笑,感激地握紧了太子妃的手。“姐姐……倒是我不懂事,让姐姐不能不泄露消息了。”
才是两句话功夫,小循就恢复了以往的贴心灵慧——皇帝私下的一言一语,是如何流传到太子妃耳朵里的?虽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皇帝也不会喜欢儿子、儿媳探听自己的消息。太子妃把这话告诉徐循,也是担了风险的。不然,她大可刚才就直接在小会上说出来了,孙玉女和何仙仙也是妾侍,难道就没有陪葬的担心了?徐循这是领了太子妃的情。
太子妃欣慰地一笑,“咱俩之间,还说这话?你能振作起来也好,我有什么精力不济的地方,还要指望你来帮一把呢……”
她眼底掠过了一丝暗影,“别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了,咱们这是万里跋涉才刚开始。从今以后,当以从前的东宫为目标,处处谨言慎行。这可少不得姐妹们的帮忙,偏偏玉女精神头又不大好,你若消沉颓废,我还真觉得缺了帮手。”
话里含含糊糊,似乎有所暗示,却又不便明说。
徐循立时有了几分凛然:太子,从古以来都是很熬人的职位。身为储备中的君主,没有不受现任君主猜忌的。尤其皇帝和太子的年纪相差不算太远,现在一个还没有老,一个却已经是年富力强,羽翼丰满了……休说太子宫里一贯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就是有矛盾,现在也不是争斗的时机。围绕着皇位,宫里出过得怪事难道还少了吗?就算太子现在地位稳固,也得居安思危!说那什么点,自己要担心殉葬,也该在太子登位后再担心。现在最要紧的,还是配合太子妃,把宫里的工作做好。
“正是。”徐循眉头一拧,已经是拿了个方案出来。“何姐姐素来是不过问宫里的事的,这些年间,宫务几易其手,咱们三姐妹都管过一段时间,也都休息过一段时间。要说有谁能把宫务手拿把掐的捏牢,却没这回事。今日孙姐姐身子不好,少待两天,等她康复了,我们三人少不得也要坐下来一起商议商议这具体的章程。除了大哥那里以外,宫里上上下下,也都不能失了守孝的礼数去。”
她却没追问太子妃话里的底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了也没什么好处,该领导担心的事,就由领导来担心好了。
说实话,能免去殉葬,太子妃也是乐见其成。看着徐循从刚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一下又回到了这活泼可人的模样,太子妃宽慰地点了点头,“你还不是一样?先回去好生歇着吧,后日还长呢,咱们再好生商议不迟。”
徐循浮起一抹微笑,躬身下拜谢过了太子妃,遂告退出了屋子。——虽然孝期里不能放声大笑,但她面上的确是阴霾一去,那股属于徐才人独有的欢乐劲儿,一下就又全回来了。
就连送她过来的钱嬷嬷、孙嬷嬷都看出了这个变化,两个嬷嬷一对眼,也都微微地笑了起来——按理,徐循出门,扈从的多数都是小宫女,东宫内行走,嬷嬷们也不必伴随。可徐循这一阵子的精神状态,走在平地上都要跌跤呢,让谁都放心不下,两个嬷嬷硬是就跟了过来。
“到底还是太子妃娘娘本事,也不知给贵人开了什么药方子,居然当时服下就见效了。”才出了宫门,孙嬷嬷就和徐循开玩笑。
徐循住了脚,回头望了孙嬷嬷一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呢,倒觉得从前那些日子,都和活在梦里似的,现在才醒了过来。”
钱嬷嬷、孙嬷嬷并花儿、红儿都是相顾而笑,徐循又再回过头去,望着那雕梁画栋朱壁青瓦的巍峨建筑一眼,她也微微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意却并未到达眼中。
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很多时候,能一直浑浑噩噩,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徐开始认清宫闱的本质啦。
再次重申:本文不会有很多阴谋诡计。也不会把宫里女人的争斗作为主旋律,更不是个爱情故事。
宫斗、阴谋和男主角都是徐循生活里的一部分,而不是主旋律,这本书说的就是她的生活,所以叫做贵妃起居注。因为殉葬而来的心态转变是她成长中很重要的关节,我不会吝惜笔墨,如果读者觉得情节慢,也许是因为你一直没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东西,如果我的文不能满足你,你可以随时不看,文和读者一直都在经历一种双向选择,这很正常。但我不接受说我水文的指责。
当然,会留下来看的读者还是可以得到我的保证,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头有尾,心路完整、逻辑清晰、人物丰满、冲突不断的,只是冲突未必都围绕女主展开,新卷的三章很多人觉得情节慢,是因为没看到后宫争宠吗?后宫争宠还真不是这一卷的主旋律,什么矛盾是呢,我的暗示也已经很明显啦,至于徐循在这个矛盾里有什么作用,大家感兴趣的话就放心看好了。
第88章 微妙
其实,太子宫的妃嫔们把太子当贼一样防,就现在来说,多少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码在皇爷去世的头三个月里,太子是丝毫都没有表示出一点不得体的兴趣的。热孝行房乃是大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被□的那二两肉给主宰了,做出天怒人怨的丑事来。
不过,现在热孝马上也要过去了,皇后娘娘又下了这么一个决定。太子宫三美坐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到底是硬生生地梳理了一个章程出来,免得太子受不住诱惑,中途就叛变了革命——身为正式妃嫔们,她们是肯定不会悖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和太子爷那什么什么的。甚至于自己宫中的宫人也都可以约束得安安分分,但太子身边轮值的宫女,光是徐循知道开了脸的就有青儿、紫儿,不知道的没准还有好些呢,这些人也得把工作做到位了。有些特别漂亮,平时也不大安分的宫人,现在就不能让她们在太子身边出没了……
徐循捧着花名册一个个地念,太子妃和太子嫔一起,根据名字来回忆各人的长相、行事,徐循也在一边查缺补漏,好容易把宫女都梳理了一遍,小中官们也难逃筛选,虽说太子宫中人口多,但三人一道选,出纰漏的几率就不大了,三人顺了一遍,章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危险人物,在这一两年间都打发到闲差事上去,青儿、紫儿这样身份比较特殊的近身宫女也要叫来叮嘱一番,再和王瑾这样的大伴通过气,太子起码在宫里,是不会做出什么不才的丑事来的了。
太子嫔这几日休息以后,精神是好了些,略略咳嗽了几声,也是有点不解,“虽然娘娘是这么嘱咐过了,但如今世上还有谁能这么守礼呢。别人不说,我就不信那些藩王们个个都能谨慎守孝三年,怎么就是咱们这儿这么当真,就差没喊打喊杀的了。”
这多少是有点故作天真了——太子妃前几天在小会上已经把态度给表示得很清楚了,太子嫔还发这一问,其实还是在旁敲侧击,想要问出如今究竟是谁觊觎储位,令东宫有所不安。
这点语言上的游戏,徐循还是能看得明白的,她看了太子妃一眼,不知怎么,倒是想起了丹药的事情。
太子已经很久都没有服用丹药了,这件事乍一看似乎是早已经结束,可徐循心里却觉得未必有这么简单。话递上去以后,就没了丝毫回馈,太子口中一句也没带出此事,只是简单不吃了而已,这和她熟悉的太子性格并不吻合,也许,背后还是有一些故事的……她有一种直觉,这一次的行动,其实也许就和太子服丹药的习惯牵连很深。要不然,太子妃也不会这么当一回事。
不过,不论如何,太子嫔不知道内情,有此一问也是很自然的事——她都能服太子妃的冠服了,在东宫怎么说都能占个地位特别的考语吧。想要知道一点水面下的事情,也是为了给太子妃分忧,这一问,太子嫔是问得很理直气壮的。
太子妃却只是略带无奈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道,“走到这一步,惦记着储位的人是不会少的。要让上头满意,下头也挑不出刺来,咱们就得比从前更谨慎。”
话是正理,但太子嫔的笑容却不禁垮了几分,“这战战兢兢的样子,和爹娘那边不生分都生分了呢,其实就是闹点不体面的事也没什么,多大的错啊,大郎撒个娇不就完事了……”
太子妃没有答话,唇边的笑容也褪色了一点,徐循左看看右看看,免不得在心底叹了口气,出口打了圆场,“既然娘娘发话了,咱们这里是怎么办也说不上过分的吧。娘娘初履后宫,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咱们东宫可不能给她添乱呢不是?”
这句话倒是把太孙嫔的注意力给带开了——怎么说,她也是太子妃亲手带大的。“你是说——”
都是太子的女人,彼此说话没必要太藏着掖着,徐循笑了一下,“孙姐姐不可能没有听说吧?”
太子妃这下都有点糊涂了,“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其实这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无非还是封赏外戚的事儿。
随着太孙官升一级,他的妃嫔们也迎来了鸡犬升天的好日子,徐循等人可能还没怎么觉得——按照礼典宫规,太孙宫的待遇一直都是高于藩王,略低于太子。而太子才人的常例真的也就只是稍稍高于太孙婕妤而已,但她们的家人按例也都是得了朝廷的加封,虽然大多数官衔都是虚职,但好歹以后也有一份固定的钱粮了。朝廷封赏外戚也是跟着妃嫔的品级来的,按部就班,有一定的规矩。这一阵子,宫里自然是要封一下新任妃嫔们的家里人了,结果,皇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是先封了郭贵妃的娘家人,力度还并不小,甚至是把皇后的娘家人都给越过去了。
这事还得从郭贵妃的身世说起,郭贵妃也是开国元勋之后,武定侯郭英的孙女儿,只是郭家在老武定侯去世以后,一直也没有能定下来由谁袭爵,爵位的传承就断绝了有二十多年。到现在皇帝登基以后,大笔一挥给复爵了,指定的就是郭贵妃的娘家兄弟,这么着就是一个侯爵的位置到手了。要知道,公侯伯子男,皇后娘家,也就是两个伯爵而已……
这么大的八卦,宫里怎么可能不流传评述?徐循早从几个嬷嬷口中得知了端倪。此时一点,太子妃也是心领神会,倒是太子嫔养病,怕是还知道得不大明白,忙都细问了一番,徐循也就假借宫中传说,半吐半露地说了几句,太子嫔顿时就是惨然色变,半晌才黯然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了!”
花花轿子人抬人,面子都是互相给的。现在在宫里,皇后似乎天然就输了郭贵妃一点面子,若是东宫这里再恃宠而骄,不把她的吩咐当回事,皇后权威何在,怎么打理宫务呢?不说别的,就为了这个,东宫也得把这件事重视起来。太子嫔终究是没了话,怏怏地认可了太子妃的态度。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绪都不是很高涨。
贵妃这个位分,在杨贵妃以后,似乎就天然出于众妃之上,国朝也不例外,高皇帝的成穆贵妃,文皇帝的昭献贵妃,都是罕见地享受了庶母的待遇。不过,这两个贵妃可都没有儿女,而郭贵妃却是连生了三子,她的长子,到现在都有十五六岁了。虽然因为避讳的关系,平时谁也见不着他,但听说也是十分聪明伶俐,很讨皇上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