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马十的善心,还是太后的照拂,虽然没有人在身边服侍,但徐循还不至于要做些劈柴挑水的活计,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会有两个老婆子进来,为徐循把水缸添满。一般这个时候徐循也就起来了。她自己去隔邻小屋里洗漱,两个老婆子会给她把马桶倒了刷好,炉子里的炭灰倒了,填入新炭。
这大概也就是她们做的全部事情了,一般来说徐循和她们也不大说话——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妪了,在宫里做了一辈子的底层宫女,还是个杂役,这样的人和徐循会有什么话说?
虽然脏活、累活基本上已经被分担走了一大半,到了中午,她们还会进来帮徐循把灶灰给掏了,灶给烧热,徐循在取暖上要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添柴封灶而已,饭也有人送来,但这也不是说她就没有事做了。
每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两个老婆子来担水了,徐循就起来拨亮炉子,把一直温着的一壶水给烧开了,然后提着到隔邻的屋子里去洗漱。这间屋子虽然没住人,但因为也有炕,坑道都是连通的,所以其实相当暖和,被徐循开辟成了一个小净房,马十给她准备的浴桶就放在这儿。
洗漱完了以后梳妆一番,反正冷宫反省待罪,也不可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抹过面脂以后,把长发梳理成一窝丝,或者大辫子那就行了。不过徐循头发长啊,都到腰部了,每天仔细梳理都要耗上好一会儿功夫,吃过早饭洗完碗,换上厚棉服,她一般都会出门走走。
虽然说是在宜春宫里闭门思过,但宜春宫怎么说也不小,起码是有几进的院子不是?徐循早上一般是从她居住的小屋子,一路走到宜春宫取水用的井口,绕着井口走几圈再往回走,有时候还在正殿门口多待一会儿,看一下里面的布置什么的。这么溜达一圈,怎么也得小一刻钟时间,徐循慢慢地走,一般能走半个时辰,兴致来了,还会在后院里舞动一下拳脚,练习练习内书堂教的强身健体的五禽戏。
早上时日短啊,这会儿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回来后收拾一下内务,过了不久,老婆子们进来烧灶,灶火烧起来,徐循就忙起来了。她要拿着桶子,把灶上的大铁锅里装满水,免得灶火把铁锅给烧炸了什么的。
差不多来回装满了水,没多久午饭也送来了,徐循和送饭的宦官通常不说话,只偶尔传递一下自己的需求。——也都是些比较务实的需要,比如说要个蒸笼啊,要洗衣服用的大盆啊,晾衣绳什么的。这种要求得到满足的速度也很快,徐循现在拿了饭就直接放大灶上蒸热了,有时候站在灶边上暖融融地就吃了一顿。
吃过午饭,炕也热了。上去睡了午觉,下来她又开始忙活了,因为冬天天冷,洗洗涮涮的活计徐循都放在下午来做。而且她现在比以前动弹得多,汗也出得多了,反而觉得洗浴的需求比以前更强。大概五天左右她就要洗一次澡,一洗澡那当然就得忙一下午,从烧水开始,到洗完澡倒完水,地面给扫干净什么的。基本每天下午都有事做,不是在洗澡,就是在洗衣服,反正灶上火是不熄灭的,热水要用烧就是了。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吃过饭上炕看一会儿书,可能还没有来得及感伤呢,因为第二天必须早起,每天又有很多不轻的体力劳动,徐循一般看一刻钟的书就会困。一眨眼入南内好多天了,一本厚厚的东坡文集她还没看完几页。
这连书都没心思看,还有什么心思瞎想呢?徐循的内心在这样的琐碎、重复的劳动里,反而是觉得特别的舒坦、平静,除了有时候偶然想想女儿以外,她觉得她的生活其实比前十年都要幸福和简单,在这宜春宫里,虽然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身边也没有人来服侍,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做,但她丝毫也未曾感到寂寞,在这方寸之地所能看到的天空,仿佛要比宫城内的景象更为辽阔而纯净。她的欲求退化为最为简单的饮食与休息,除此之外,竟是一念不生,很少有什么杂念萦绕心头。
比如说,到底什么时候出去的问题,徐循就从来没有细想过。迷迷糊糊、隐隐约约的,她知道宫里肯定有很多人在为了将她营救出南内而努力,这其中肯定包括太后,也许还包括了皇后、何仙仙和柳知恩他们,她知道她呆在南内,可以说是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但徐循现在什么也不愿去想,她觉得只有自己的手指能够触碰到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
每天都在增厚的井口霜冻、不知不觉间积下厚雪的院中草木,偶然横过天空的孤鸿,热气腾腾的锅子,大灶里跳跃的火花,屋角堆放着的柴禾……徐循有时候在想,就算是能够出去,能够复位,也许她都会继续保持这些生活习惯。她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要比在永安宫里要快乐很多。
最好的证据,就是徐循的身体越来越好,虽然没有说一个突飞猛进的改变,但以前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却是不药而愈,来了南内以后,每天好吃好睡精神健旺,脸色红润了,身体的线条,自己感觉也更窈窕了,比起从前那种精心养护的纤弱,现在身上多了一点肌肉——拎水、洗衣都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但线条却更为纤细、更有活力,连原来慢慢成为问题的落发,来到南内后也得到显著的改善。更别说她的月事了——从第一次落胎以后,徐循的月事就很不稳定,来的时候虽然不像是孙玉女那么痛苦,但也会有些腹痛酸软的问题。到南内后这一次月事,那叫一个健康,整个痛经的症状,比以前不知改善了多少倍。
如果能一直在南内这么住下去就好了,徐循有时候也会想,这个时候一般都发生在中午,刚吃过中饭,肚子饱饱的,躺在热热的炕上,望着高高的承尘,徐循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遐想着:身边有点点陪着,有三两个人能够串串门说说话,满足一下她对交流的需求,就这么一直住在南内,直到她老死为止。
她觉得能这样老死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只可惜即使在遐想里,点点的教育和婚事,甚至于说陪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该是谁,都依然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徐循明白自己毕竟不能永远住在南内,就像是一个人毕竟不能永远和红尘脱离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珍惜着在宜春宫每一个简单的日子。她觉得这段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太长的。
要说这变数是何时到来么,她有时候漫不经心地想想,也觉得也许应该是在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本来就是个充满了变数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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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这个年的确也过得很冷清。
徐庄妃的缺席,按常理来说,也只能是影响到永安宫正殿这一处区域的氛围,甚至于说后殿里住着的那三位嫔妾,心情都是不该受影响的,可这世上能按常理进行的事情竟是十分不多,庄妃这一倒台,宫里的气氛似乎立刻就肃杀了起来。别的不说,连今年的年事该由谁来管,都没个主意了。
孙贵妃不能管,她在‘坐月子’,皇后肯定不会管——病了一年多了,太后自从庄妃进了南内,虽然对庄妃是不闻不问,但心情显然也不大好,迟迟都没提起今年过年的章程。至于何惠妃,从来没管过事的,怎么也问不到她头上去。
清宁宫那里不着急,但二十四衙门里,有许多清水衙门都指着过年放赏钱裁新衣呢,这些压力层层叠叠,全都落到了乾清宫的大太监们身上——既然是大太监,素日里有脸面,到了这时候也该出来为同侪们说话。
王瑾是皇帝的大伴,素来是最有脸面的,可这一次也是犯了难,推脱了几回,眼看都要进腊八——皇长子的弥月礼都是近在眼前了。腊八粥怎么熬怎么赏都还没个章程呢,不得已,他只好壮着胆子,和皇帝提起了这事儿。“老娘娘那怕是精神不爽,这一阵子,对宫务都未言语……”
皇帝何曾管过这样的琐事?闻言不禁有几分不快,却又不愿责怪大伴,想了想心不在焉道,“那就由伴伴处置吧——”
自从庄妃去了南内以后,皇帝还没有往清宁宫走动过,这份心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王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有了皇帝的这番表态,清宁宫那面怎会再多说一句话?结果,皇长子的弥月宴,外朝办得极为热闹,内宫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点庆祝的迹象都没有。
很难说该怪谁,在王瑾,能问个腊八已经很不错了,要再问弥月宴——他还不想这么早死,可在清宁宫,现在这样还要我主办弥月宴?未免欺人太甚。前朝的庆典虽然是庆祝皇长子满月,但他本人是不必过去的。结果皇帝想起来的时候事情就变成这样了,一群无关的外人在大吃二喝地庆祝他的长子满月了,而后宫里则静悄悄的,仿佛这个日子一点特殊的意义都没有。
要说不窝火那也是有点太高看他了,可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最近这段日子,皇帝是有意地让自己忙起来——不是忙政事,就是忙着斗蛐蛐儿,打马球……反正他就是不想管内宫的事,难道还有谁能逼着他管不成?这段日子,除了偶然召人侍寝以外,他根本都没进内宫一步。
眼看就快过年了,除夕的宴席上,按说一家人还要济济一堂侍奉太后吃年夜饭。今年这个样子,若是事情没个结果,只怕太后都不会愿意出面。
托徐循的福,太后不出来,宫里人多数都知道是为什么,孙贵妃要是还好端端地和他一起过年,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皇帝是了解她的,她肯定也不会傻到干这样的事。至于皇后,有十成可能也会称病不出,何惠妃出不出来还是两说的事,闹不好皇帝就得和一群嫔妾一起过年了……好容易才得了个儿子,正是喜庆的时候,家庭生活却闹成这样,要再不管,好像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再说,皇帝也实在有好些天没看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了……
“走,去长宁宫。”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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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也是孙贵妃出月子的时候,虽然无人筹办庆典,但她还是打扮得颇为体面,抱着装束一新,胖嘟嘟的皇长子,摆开了小小的宴席,皇帝进屋来的时候,她和皇长子生母正是吃着呢,见到皇帝进来,抹抹嘴赶快起身请安,却被皇帝给止住了。
“起来吧。”皇帝都没正眼看两个女人,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走上前抱起皇长子,先亲了两口,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冲众人笑道,“怪道说,这孩子是一天一个样,才几天没看见呢,感觉就大了一圈了。”
说着,漫不经意地扫了桌旁座次一眼,见罗氏就坐在孙氏下首,不由得暗暗点头。“你们这是自己给大哥儿过起满月了?”
“外头不是正为他大鸣大放的吗,咱们也跟着凑热闹。”孙玉女笑盈盈的,半点看不出异样,只是许久没见,对皇帝的态度要比平时更亲热和殷勤一些。“正好出了月子可以饮酒,就一道吃吃酒,贺大哥儿满月。”
见皇帝也有坐下的意思,孙玉女自然把首座让出,罗氏便不敢坐,意欲站着伺候。孙玉女却拉着她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坐吧,你站着,孩子吃奶都不香。”
皇帝看罗氏,此时也多了几分顺眼,心头更是有个念头:罗氏承宠次数也就一两次而已,居然顺畅怀孕,一举得男,说不定真是命中多子……
“坐吧。”他也点了点头,笑着说。
皇帝都发话了,罗氏还能怎么说?扎手扎脚地坐了下来,盯着眼前的杯盏,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倒是深刻表现了自己诚惶诚恐的心情。
皇帝和孙玉女也都不以为意:罗氏性格懦弱老实、寡言少语的,若是因为生了个儿子就忽然变了个人,那才怪了呢。孙玉女先敬了皇帝一杯酒,笑道,“大哥,咱们这孩子健康壮实,定能长命百岁、多子多孙,你道是不是!”
谁不喜欢听吉祥话儿啊?孙贵妃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底了,两人也是小别重逢,很有点胜新婚的感觉。吃了几杯酒,正好皇长子要吃奶,便屏退从人,两人坐在一处说私话儿。
废后再立的事,办成现在这样,皇帝本来觉得自己是够为孙贵妃争取的了,但见到她时,免不得又有些愧疚,这几天没进长宁宫也许就是因为这茬。别看平时处置国事,也能说得上是举重若轻杀伐果断,但在孙贵妃跟前,他却有丝吞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道,“上次进清宁宫,和娘谈过了,我已应承了娘,孩子的玉牒上写罗氏的名字,给罗氏封嫔。——不过,孩子我还打算放在你跟前养……这样,将来毕竟也才能名正言顺。”
这消息不能说不震撼了,孙贵妃的笑容也凝固在了唇角,她面上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情绪,复杂得令皇帝都无从遮掩。过了片刻,方直起身道,“这……不是说好的吗,若是哥儿,便……”
的确是说好的,皇帝等于是失信于她了,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太后的分析,却仍没有让步,“哥儿生母还在,记了你的名字,日后难免有人挑拨离间,倒显得你有什么不好的心思要隐瞒他似的。实在就是记生母的名字又如何?玉牒怎么写,难道还能传到外头去?将来立你为继后,给你养也是名正言顺,外间都以为这是你的亲生子,即使将来哥儿大了问起来,有玉牒和罗氏在,你也不会百口莫辩……再说,这宫中又有谁会兴风作浪、胡言乱语?”
非常典型的男人思维,只要结果似乎没有差别,那就可以了,孙贵妃这时候要和他理论的话,只有和他分析太后兴风作浪,告诉太子身世的可能。但这就又犯了大忌——和男人说他妈的坏话,那是非常不孝的表现。
她梗了半日,方才笑了一下,道,“也是,倒是我有点小气了,其实,有明德皇后前例在。就算玉牒写了罗氏,只要我待孩子好,孩子也还是和我亲——这孩子也就又是我的,又是罗氏的了。这样也好——也是该当的,怎么说,也不能亏待了罗氏这个功臣嘛。”
虽然话里还带了一丝勉强,但听得出来,倒是真心诚意。皇帝心头不禁就是一阵感动:孙氏虽然也不乏小脾气、小算计,但却是识得大体、善解人意。玉牒的事,对她打击应该是不小,也难为她一下就认清了其中的道理,把心态给调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