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打发我去南京静修。”
修道之人是不过年的,长安宫里虽然也有相应的吉庆装饰,但却缺少节日氛围,因此处泰半时间无人居住,房子少了人气,更显凄清阴冷,静慈仙师穿着厚厚的棉袍,在炕上盘坐着,浑身上下通无一点装饰,看来同乡间道姑比,也只气色好些罢了。她重复了一遍徐循的说话,竟没动情绪,“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徐循将皇帝的说法和盘托出,“也不知是谁对栓儿说了此事,反正……”
“反正,陛下心存定见,已将此事算到了我头上。”静慈仙师淡淡地说。
“嗯……”徐循低声道,“这些年清宁宫有些针对坤宁宫的举措,大哥也都以为……”
“哦,我都习惯了。”静慈仙师居然还笑了一下,她未曾为自己分辩什么,而是续问道,“让我去南京……他打算怎么和老娘娘说?”
“大哥心里,预着老娘娘是不知栓儿此事的。”徐循道,“若不是她所为,那就是你了,若是她所为,既然大哥摆出要追究到底的姿态,我猜,他多半以为老娘娘是不会为您分辨的……”
这么说其实比较诛心了,起码有抹黑天家第一母子感情的嫌疑,静慈仙师呵了一声,也没为太后分辩什么,只道,“今年坤宁宫是时来运转了,她身子大好了不说,正瞌睡,别人还给送了枕头来,我这一去,想必管宫大权,又要回到她坤宁宫手里了。”
徐循微微动容,“老人家的精神头差成这样了?”
“人老了,难免不耐细务。”仙师说,“再加上把我送去南京,等于是再削了她一次脸面,我看,有七八成可能,老娘娘会就此交出大权,顶多日后再重施故技,搓摩搓摩坤宁宫——这其实要比她自己管宫更有主动权,也更舒服。”
徐循只好告知仙师皇帝的决定,“大哥也没想着再刺伤老娘娘什么,他预着让我来管家,只怕也多少是为了解开老娘娘的心结。”
静慈仙师微微一惊,却也很快地露出释然的笑容,“陛下的权衡之术真是存乎一心、运用自如。这样看,此次打发我走,不是为了皇后,倒是为了栓儿了。”
徐循点头叹道,“只是他也实在没人用,只好又搬我出来了……唉,这些烂事,说来有什么用,我只问姐姐,你——总不至于甘心去南京吧?”
“阿黄这两年就要出嫁了,虽有你照拂,但若我在的话,老娘娘好歹也能看着我多看顾她些,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好处。”仙师婉转地回答了徐循的问题。
“那便不好再拖了,”徐循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很不喜欢自己即将开口的话,但又不知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栓儿是大哥的心头肉,依我看,这一次他要发作,其实也不是为了皇后娘娘,多数是惩一儆百,让别人都不敢打栓儿的主意。只要能交出真凶,我再为姐姐美言几句,您日后多住长安宫些时候,我看是不是去南京,意义其实也不大……”
交出真凶,是个很宽泛的说法,尤其在栓儿不能被打扰的情况下,仙师交出谁那就看她自己的安排了,徐循也不能保证真正交出来的就是该负责的人,其实在这件事上她也根本没法确定谁对谁错,因为和栓儿说那些话的人并没有一句是假的,甚至也没有一句指向皇后。她有种自己在为皇帝为虎作伥的感觉,但不如此行事,仙师就要去南京幽禁,对仙师极不公平不说,对可能无辜也可能不无辜的阿黄又是一重打击……
她不去想了,这件事越想就越让人沮丧,和壮儿事件还不一样,壮儿事件里,好歹一直在犯错的人是吴雨儿,她最后害的还是她和她自己的儿子,但栓儿的身世风波,打从皇后动了那一念开始,纠缠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漩涡了,到目前为止,受到惩罚的固然有皇后自己,但也有无数本来很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为了这些根本和她们无关的事付出沉重代价。
“交出真凶……”仙师喃喃地道,“我看,这个真凶的级别,还不能太低吧?”
徐循默认:随便扯三个扫地的出来说是真凶,就算是真相也是不可能过关的,毕竟皇帝之前把这个阴谋想得如此高大上,完后你和他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是你自己多想了……如此打脸皇帝,仙师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起码都得是仙师身边的近人,跟随她多年的宫女,才能成为那个‘为仙师不平,故为此离间之事’的主谋,外加她的说清,仙师方有一线过关的可能。
“那……你看,此事背后究竟是谁在主使呢?”仙师倒没就想安排替死鬼,而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徐循怔了一下,“这……你确定不是老娘娘?”
“老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仙师对太后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见了徐循的表情,她笑了笑,“我是说真的,不论这些年来陛下如何想老娘娘,如何想我,起码老娘娘做事还算是光明磊落。她要压坤宁宫,手段多得是,如此行事,岂不是给了陛下发难的借口?”
徐循其实不是因此而表情扭曲,她没搭理仙师的话头,而是轻声道,“是啊,我也觉得此事手段青涩,顾头不顾尾,不像是你或老娘娘的所为……”
静慈仙师微微一怔,她面上浮现少许迷惑,“小循,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已有猜度的人了?”
徐循也只可能说到这里了,见仙师没有领悟,她便若无其事地续道,“我想,你若要查,最好是派人联系一下王振,他是栓儿的大伴,外出时肯定陪同的,和罗嫔以及那群乳母不同,又是乾清宫出去的,多少还能托得上人情。这样也能说服大哥,说不准还真能查出主使者来……就算是要……咳咳,也得和王振那边沟通好了。”
“弄虚作假,我看是不能的,王振现在坤宁宫里当差呢。”仙师道,“不过你说联合王振一起追查,思路倒也不差,内侍总是要四处卖好,王振又是个厚道人,素来对我也极恭敬,想来若请得老娘娘出面,他也不至于偏帮坤宁宫一面,一定要把我给陷进去的。”
看得出来,她对王振的印象很不错,眉眼间也多了一丝放松,不过徐循着实是忍不住了——按这样的思路往下走,的确有可能顺藤摸瓜——然后一路把阿黄给摸出来,但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仙师这其中的风险,如果她劝得仙师不走这条路,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仙师找几个心腹来顶缸,由她们承受皇帝的怒火。公正与周全,似乎压根不可兼得。
“怎么还做这样的脸色?”仙师似乎有所误会,“我知道,你对老娘娘,心里是有微词的……是,这些年来,她用我来压皇后,你是有些看不过眼,不过这也不是说她就只是在用我……唉,人都是很难想象自己也有老去那一天的,这几年来,我觉得老娘娘心里也有几分后悔,不然,她也不会对我越来越好,此事上,她必定会尽力回护我,不至于就把我送去南京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太后令仙师居于皇后之上,当然对她和仙师来说,都是很爽的一件事,也的确对皇后的威望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紧跟着而来的问题就是,按常理,她肯定比皇后先死,也不会活过皇帝,等她去了,仙师还有活路走吗?阿黄一个公主,在女儿里都不是最受宠的,到时候如何护得住生母?就算不是直接让她死,又或者是按三餐毒打虐待,可折磨人、羞辱人的手段,可未必只有这几种。
这道理,徐循考虑得到,太后和仙师不会考虑不到,之所以还有那样的事,在仙师,她是没有别的办法,依附于太后,过一天算一天也就是了,在太后,那无非也就是不够在乎,打击皇后的欣快,超过了对仙师将来的担忧。是以仙师这些年,能渐渐在清宁宫里走到今天这样,连皇帝都要承认的‘隐约第二个主子’,也是付出相当努力的,只是徐循也拿不准她和太后的关系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今日得了仙师一言,方才有些眉目。不过她现在关心的也不是这个,见仙师还未会意,只好暗叹一声——要不说棘手呢?今天这件事,她处理得瞻前顾后的,实在没什么水准。
“我不是说这个……”她微弱地说,“你就没想过——嗐,我索性直说了吧,你就没想过,此事可能是阿黄所为吗?毕竟她和圆圆同住公主所,我以前也曾听说过,阿黄对圆圆是有些看不惯的。”
再睿智的人,在自己孩子的问题上可能都要犯傻,仙师如今这样通透的心境,听到徐循说话,都是双目圆睁,半晌没有做声,徐循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告辞离去,反正不论是不是阿黄,都轮不到她来教养——若不想去南京的话,相信几日之内,仙师这边也必有动作出来了。
的确,刚过了正月十七,仙师那边就请徐循过去说话了,这番会面,就一个意思:希望徐循能在皇帝跟前说说情,让仙师住到阿黄婚后,在此期间,仙师愿在长安宫闭门苦修,再不问世事,等阿黄婚后,即刻就去南京常住修行,绝不迁延。
而理所当然的,阿黄的婚事也要因此提前了,仙师想让她尽量就在年内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今天还算早。
我想在3月把贵妃完结掉!哈哈哈……如果日更九千的话应该做得到!
接下来写啥好呢,目前在古代小清新和h爆dm之间犹豫不决……
第228章 中年
会这么请托,此事到底是不是阿黄捣鬼已经是一览无遗了。徐循是真心为仙师郁闷,不过这种事,仙师不提她也不好主动开口去问,只好先答应下来,仙师也道,“难为你了,此事我本想请老人家出面的,但又怕老娘娘听说以后,又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这事是仙师做的,那太后还不好说什么,送去南京也罢,在长安宫闭门修行也好,都是应有的惩罚,不过如果是阿黄的话,那事情反倒简单了,她怎么说都是皇帝的女儿,就算是和皇后干上了,毕竟是亲爹,还能忍心把她怎么样?皇帝对仙师的十分手段,用在阿黄身上能有两分也就不错了。在太后来看,就算只是让阿黄学个乖,这样做也是值得的。
但在仙师心里却肯定又不是这样看的了,为了女儿,她甚至宁愿到南京去——徐循也能理解她的心思,换做她是仙师,多半也会选择这条路子。见仙师不愿惊动太后,她也不多做要求,便应承了下来,“阿黄今年也十四岁,是该定亲事了,此事我尽力而为吧,应该不会令姐姐失望的。”
从清宁宫回来,梳理了一下思路,徐循便召了赵嬷嬷过来商议,赵嬷嬷听她说了来龙去脉,也是感慨连连,叹道,“大公主终是太莽撞了些,倒是带累了好些人——”
她欲言又止,片刻后又道,“以老奴看,其实倒不如和皇爷说开了为好,若是依仙师安排行事,只怕惹得皇爷生疑,届时反而是弄巧成拙。”
徐循其实也一直在考虑这事儿,听了赵嬷嬷说话,不禁道,“我也觉得,这样瞒骗大哥是有些过意不去……唉,可仙师那里是这个意思,我还能说什么呢?她和大哥都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早已经不怕破罐破摔,只是一心保全女儿,我劝她把阿黄说出来,倒显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这是一,二来,大哥对仙师的厌恶,你也不是没感觉到吧,这事又没什么凭据,若是把阿黄交代出来,他不信怎么办?若以为阿黄是在为仙师顶罪,那越发更说不清了。”
若真是如此,徐循就绝对两面不是人了,赵嬷嬷轻声说了一句,“您当时就不该提醒仙师,就是曾欠了她什么,这些年来您也早还清了……”
“人和人之间要能这么简单那就好了。”徐循看了赵嬷嬷一眼,“我知道你埋怨我往身上揽事,可情分摆在这里,难道我还能看着她冤去南京?”
事情虽然糟心,但摊到头上也只能想法子处理了,徐循主要还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说——既然仙师不想让太后知道此事,那她现在还得及时阻止皇帝拿这事去和太后摊牌,之前种种都罢了,后一样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瞒着皇帝的大前提下说服他。
都说男低娶,女高嫁,这男人要比内宅女人都精明厉害才能镇得住,这道理是真不错。徐循可以肯定,皇帝的确比后宫所有的女人都厉害几分,所以她的烦恼也就特别真实了:这不是说和以前两人在一块时候,他问点尴尬的问题,她技巧性修饰一下自己的话语那样的事了,她这是要在一件牵连不小的具体事务上蒙蔽皇帝自身的判断,诱导他做出她需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