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不爱多话,更不会安慰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要与她说,想要抚平她的害怕与担忧。
顾明珠回头看见了骑着马的梁一已经接起了人群中的小葵,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却是发觉崔临那张俊美到让人失神的脸就在她眼前,不由地脸上更是火热,忙低下头,在他怀里闷闷道:“多谢郎君。”
她不曾看到,往日冰冷坚毅的崔临嘴角微微弯起,俊脸上竟然有了温度。
出了射场,到了玉阶边,崔临停下了马,将顾明珠放下:“上去,这里太乱,千万要小心。”
看得出他不擅长说这样的话,语气有些僵硬,但他的眼中这时候没有别人,只有顾明珠,让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
她低声道:“你也是,多加小心。”
说完已是面红耳赤,拉着刚被放下马还愣愣的小葵快步上了玉阶去。
崔临策马往射场里去,他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子惊马分明不是个意外,只怕是有人动了手脚,只是不知道会是谁?
他走了不远,就看见人群里郑媛一脸害怕,眼中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躲闪着冲撞的人群,看着他哀哀哭泣着:“临郎,临郎,救一救我……”
郑媛身边没有侍从,她只带了几名婢女,只能勉强护住她不被人群推倒,却无法冲出去。
崔临已经冷若冰霜,只是他身后的梁一皱了皱眉,低声道:“郎君,终究是郑家的人,若是不施救只怕……”
崔家与郑家是同盟,两家相互扶持,带领着关陇诸大世家,若是让郑家人知道崔临对郑媛见死不救,只怕会引起矛盾。
崔临皱了皱眉,与梁一道:“你去把她送出去。”
便再也不理会眼巴巴看着他的郑媛,策马向着场内去了。
郑媛愣愣看着骑着马走远的崔临,委屈地几乎要哭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看着她这样危险,他却毫无动容,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只让侍从来救她。
她可是郑家嫡出娘子,天之骄女一样的人物,怎么能……怎么能跟这么个下贱的侍从共骑,他就不担心自己未来妻室的名声吗?
她泪眼盈盈看着远去的崔临,终究还是不能拒绝梁一的施救,低着头忍着委屈上了马,心里是排山倒海的哀伤难过。
刚才崔临小心翼翼揽着顾明珠上马,护着她出了射场的那一幕,在郑媛心中如同跗骨之蛆,万箭穿心,委屈屈辱难过不甘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崔临心中会有了那个女人!那是她的,该是她的!
谁也别想夺了去!
同样看到那一幕的还有周楚楚,方才她没有亲近的娘子可以说话,站得离射场有些远,在人群的边缘,所以很快就躲到了玉阶上,却也把崔临伸手搭救顾明珠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从惊愕到愤怒,周楚楚那张容长脸几乎要扭曲了。
又是顾明珠!她凭什么就可以得到崔临那样的世家郎君的看重和保护,凭什么就能得到那样的青睐!
周楚楚贪恋地看了一眼崔临的身影,一定是因为顾家的缘故,一定是因为顾家,崔临才会救了顾明珠,只要崔临知道自己,知道沅城大长公主府的财势,就不会再理睬顾明珠了,那时候他就会发现,自己才是聪慧知礼远胜于顾明珠的。
玉阶上,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射场,还有趴在马背上被驮着乱跑乱撞不知道生死的太子,天后的脸已经阴沉到难看,她却还是能够稳住心神,厉声吩咐刘全:“让人把射场里的人都带出来,把射场旁的夫人娘子们都清开去,别让那匹马再受了惊。”
“让厩坊的马师过去拉住,快快救了太子下来!”
不管太子如何,今日这场重阳节宴怕是不能善了了,在这样寻常的射礼上,所骑的马匹都是驯养已久的,绝不会轻易惊了马,更不会闹成这样,一定是有人动了手。
如果太子出了事,皇储之位空缺,会是谁入主东宫,只怕就是二话了。
她凤目中精光四射,高高站在玉阶上,看着射场中乱成一团的人们,还有玉阶下面如土色的百官,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威严。
没有人能够打倒她!更别妄想毁掉她多年的根基!
在一阵混乱之后,天后的命令起了作用,射场里外都被清空了,惊魂未定的夫人娘子们钗环四散,衣裙不整,都避到偏殿整理了仪容才又回到含元殿前,神色惶惶地等着圣人与天后的吩咐。
而太子的马却无法拉住,被追赶上去的显王李密一刀斩掉首级,倒毙在射场中,众人这才慌慌张张抬着已经昏迷不省人事的太子上了玉阶,请了太医前来救治。
看着浑身是伤,毫无知觉的太子,天后身子一晃,扶住了身边的徐司言,哽咽着向着圣人拜下:“太子是天下的储君,也是圣人的骨血,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无论如何都要查清原因,给天下给圣人与臣妾一个交代呀!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谋害储君,包藏谋逆之心而坐视不理呀!”
圣人虽然不喜太子,但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如今还是东宫太子,说不得真的是有人意图谋逆,下一个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是自己这当朝天子了。
他沉着脸吩咐下去:“彻查此事,未查出元凶谁也不许离开含元殿!”
第279章 元凶(第二更)
太子伤得极重,太医署几位医官看过都不敢轻易就下定论,求了圣人与天后,先送了太子回东宫去,尽全力救治,可谁也不敢保证会是什么结果。
太子的随从婢女跪了一地,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身子抖成一片。
“……太子殿下所骑的马被人动了手脚,马背上被涂上了药汁,初时马不曾跑动还不会有事,但一旦跑动得久了,药汁就会渗入肌肤,疼痛难忍之下就会惊了马,并且无法停下,所以方才殿下的马才……”
天后的脸色冰冷,转而看向那群仆从,语气冷得如同透骨寒冰:“太子的马是谁照看的?”
东宫太子司直邓禹拜倒在地,瑟瑟发抖:“殿下往日所骑的踏云是东宫厩坊照管,只是这一回太子殿下骑的却不是踏云,是,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来,分明是有什么难事。
天后眼神转厉:“说!”
邓禹吓得又是一抖,再也顶不住了,和盘托出:“殿下今日所骑的马是昨日才带回东宫的,殿下很是喜欢这匹玉狮子,说它血统高贵毛色纯粹,看着就是难得的上等好马,今日执意要带来大明宫,骑着下射场,没想到就……”
他脸色张惶,顶不住天后那无上威严,连头不敢抬,不敢看一眼天后那阴沉到难看的脸。
“太子从哪里得来的马?给我彻查!”天后咬牙道,她要知道是谁,是谁竟然敢对太子下手,这不止是针对太子,最终的目的是天后,以及后党。
几位东宫的侍臣都是慌张,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来:“是,是陈留王府献给殿下的……”
陈留王!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陈留王,连圣人都是一脸吃惊,不敢置信地望着陈留王李念。
陈留王李念脸色微变,皱了皱眉上前拜下:“那匹玉狮子的确是臣献给太子殿下,只是臣并不曾在马身上动手脚,更无谋害殿下之心,还请圣人与天后娘娘明察。”
他说完,坦荡荡地抬起头来望着圣人与天后,毫无半点慌张,俊秀的脸上没有别的神色。
圣人一时皱紧了眉头,望了一眼天后,又看了看跪在一旁的东宫近臣,目光复杂起来,他没想到伤了太子也就罢了,却是与陈留王扯上了关系,若是再查下去,说不得会是什么情形,难道真的会连陈留王一起牵扯进去?
他的心揪了起来,却又不能开口阻拦天后彻查,脸色越发难看,沉沉看向天后,这一次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陈留王怕是要落在天后的手中了,她会怎么对付陈留王?
殿中的许多人也提起了心来,崔奕脸上有了急切之色,眼下的情形也都看得明白,只怕下一刻天后就会借此发威,让人查出太子惊马的事是陈留王的安排,如此一来,陈留王将再也不会是天后的障碍。
女眷席上岑六娘子也攥紧了手中的手绢,眼中满是担忧地望着殿中身姿笔挺的陈留王,现在该怎么办,太子殿下的事竟然与陈留王有了关系,必然是有人诬陷,可是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殿下被天后娘娘处置了吗?
她无助地抬起头来,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只有崔临,神色冷静地看着这一幕,更是回头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东宫侍臣,沉吟着没有开口。
顾明珠微微抬起头来,望向天后,心中却满是疑虑。
不该是这样的,她记忆里太子并没有在重阳节宴上出事,没有惊马,也没有陈留王动手的事,太子被废还有一段时间,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如此一来,只怕帝后之争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太子与陈留王的事将彻底拉开变故的序幕!
顾明珠的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来,望着天后,心中越发焦急,只怕下一刻那一场令天下大变的变故就要发生在这殿中。
一时间,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都望向天后,等候她的处置。
天后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跪在地上的陈留王跟前,凝神望了他许久,久到殿中所有的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一瞬不瞬望着她,望着地上坦然的陈留王,她才开了口:“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储君与朝政,非同小可,不该仓促决断,当命大理寺彻查,刑部督办此事,绝不可容许徇私枉法或是栽赃陷害!”
让大理寺与刑部彻查!这一番话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圣人更是惊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来,直直看着天后。
陈留王也慢慢抬起头来,望向脸色沉静了下来的天后,惊讶之后就低下头去,他的嫌疑还没有洗脱,之后大理寺与刑部还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来,要对他动手不用急于此时。
顾明珠与崔临也抬起头望向天后,顾明珠是松了一口气,天后终究不是寻常人,她能够忍住心中的恨与气愤,不为私利决断国事。
记得当年在天后身边,亲眼看着经历那许多变故之后,天后都能强忍心痛,帮着已经卧病不起的圣人处置朝中之事,依旧是不偏不倚,公正严明。
崔临也望着天后,目光很是复杂,这个女人能够有如此的胆略和眼界,无怪能够一步步走上后位,多年掌控朝政,连圣人都要惧她几分。
她怕是会成为陈留王登上帝位最大的阻碍。
能够如此最好,圣人忙道:“天后所言极是,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轻易决断,当交给大理寺与刑部,先救治太子要紧,先随朕去东宫看看太子的伤势吧。”
就这样急着要赶去东宫,也没有想过要命哪一位朝臣领头彻查,只是照着天后的话说了说,就急于敷衍过去。
崔临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此时定下朝臣彻查,之后便是再有人想要动手脚也难以下手,可是圣人竟然丝毫没有想到,只想着将此事应付了事,日后怕是遗祸无穷,与天后比起来,实在是上位者的果断与心机都大为不如。
圣人与天后起身,带着朝臣与宫婢要往东宫而去,顾明珠却是上前几步走到跟在天后身后的徐司言身旁,低低声说了几句:“……方才被人偷拿了去,只是那是先帝赏赐给我阿娘之物,实在是贵重,所以才请司言帮一帮……”
徐司言听闻脸色一紧:“这宫中竟然还有如此大胆之人,竟然敢趁乱偷拿郡主之物,这样的人若是留在宫中伺候,只怕还会有惹出祸事来,婢这就让人去查,不知郡主可瞧见是什么人所为?”
顾明珠正色道:“只看见手上戴着一只双股素银钗,若是查到了,还请司言先不要禀报娘娘,娘娘如今为太子殿下的事烦忧,实在不敢再添乱,还请交给我处置。”
徐司言蹙了蹙眉,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放心,方才娘娘就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离开含元殿,她必然还在此处,我让嬷嬷们悄悄去查探。”
第280章 再起波澜(第一更)
太子终究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左腿折了,医官说要在大明宫养上好些时候才能回宫去。
圣人与天后没有法子,只能先带着百官与命妇回了太极宫去,留下东宫伺候的人在这边,只是陈留王也被带走了,被紧闭在陈留王府里,等查清惊马的真相才能处置。
安平公主的马车上,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安平公主满是担忧地拉着顾明珠,她方才看见了太子昏厥着被人抬了下去,还有母后那副担忧的模样,心里七上八下满是害怕,作为圣人与天后的掌上明珠,她从没有像这样害怕过,好像原本她眼里稳稳当当的世界开始不可捉摸起来了。
周楚楚却是拧着手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顾明珠,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恨意,她回想起在射场中看见的崔临与顾明珠,明明是美好到融洽的情景,她却觉得格外厌恶,那样好的郎君不应该与顾明珠有关系,该是她,只有她才配得上!
顾明珠倒是淡淡地倚在马车边,看着摇摇晃晃地马车帘子外热闹的长安市井,虽然在大明宫中一切看似平息了下来,天后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把这件事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来彻查,好像帝后之间也缓和了下来,可是只有再有任何小小的波浪,都可能掀起那一场滔天巨浪。
她现在要做的是,要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变故。
她看着一旁红了眼眶忧心忡忡地安平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公主的手:“殿下宽心,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必然不会有事的。”
记忆里太子被废也很是突然,那时候她已经嫁入贤王府,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入宫请安,那一天正是十五,她如往常一样入宫,陪着天后说话,伺候在左右,那一日穆王妃还入宫来,给天后请安。
在甘露殿说着话的时候,太子妃丁氏一脸泪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顾不得宫婢的阻拦,就拜倒在了天后跟前,哭着求她去太极殿救一救太子,说圣人要废了太子。
她与穆王妃都愣住了,惊慌地站起身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天后的脸阴沉地可怕,带着宫婢就赶去了太极殿,她们也忙不迭匆匆告退出宫去了。
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只是一日之内废太子的诏谕就天下皆知,天后终究没能阻止太子被废,朝中局势大乱,太子一党更是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再等到宫中送来的消息时,便是天后病倒在甘露殿,召她入宫侍疾,而她赶到甘露殿时,孙氏哭着扑在天后的榻前,求着天后再救一救太子,天后无奈地闭了眼,那天夜里太子妃吞金自尽,太子被送去庐州,不久死在了庐州。
这一切顾明珠记忆犹新,只是都不该发生在这时候,应该再晚些,现在居然起了变故,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了出宫时候的热热闹闹沸沸扬扬,回去的宫车车队冷清了几分,一直到了甘露殿门前才停了下来,诸位妃嫔贵人和王妃夫人们都下了马车,等着天后的吩咐。
天后神色落寞,脸上的脂粉新补过,却依旧难掩疲倦,声音微微嘶哑:“都回宫去吧,明日再召你们来殿中说话。”
德妃带着一众妃嫔、命妇屈膝拜下,正要退下之时,尚宫局周尚宫带着女官匆匆赶了过来,屈膝拜倒在天后跟前,说了几句话,神色中满是焦急。
天后的脸色顿时更是难看,阴沉地如同天上已经彤云密布的天色,她沉沉望着玉阶下的人,目光中满是杀气,扫了一眼诸位妃嫔与王妃们,才开口:“德妃留下,随我去承香殿。”
她转身之时又看见了安平公主身边顾明珠,眉尖微蹙:“明珠也跟着一起来吧,随我一道过去。”
玉阶下所有人都望向顾明珠,有吃惊的,有好奇的,更多的是嫉妒,承香殿分明是有什么事了,这是宫中之事,所以不会宣之于众,可是天后就这样带着顾明珠一起去,分明是信任与重用,能够这样跟在天后身边,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这位年轻的零陵郡主只怕日后会更加得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