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了玉姐儿。”唐尚书声音沉缓,“那是个傻孩子,我退下来,她没了支撑,一来,她的脾气能收一收,能小心些,二来,也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江宁府二爷的船,说是快到长垣码头了。”随夫人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哽。
“李家五哥儿走后没几天,郭胜就过来找我,把江宁府老宅那些恶臭龌龊事儿,说了不少,那些事儿,认真查处起来,唐氏一族,不说灭顶之灾,去半条命是足够的,那些东西,郭胜知道,却不在郭胜手里。”
唐尚书声音低低,随夫人听的呆了,“上次瑞姐儿回来来说的那些事儿,还不止?还有别的事儿?”
“嗯,那只是冰山一角,郭胜知道的,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就不是全部,也足够了。”唐尚书长长叹气。
“那东西呢?在……”随夫人直瞪着唐尚书,后面的话卡住了,在谁手里,还用问吗?郭胜一直在秦王府参赞。
“咱们跟秦王府一向亲近,玉姐儿真要是能生个皇子,往后,请李家五哥儿,六哥儿也成,做个先生,事秦王如父……”沉默良久,随夫人低低道。
“唉。”唐尚书长叹一声,苦笑出声,“你这婆娘,也是个傻的。就算秦王信得过我,信得过咱们,可唐家呢?你看看,江宁老宅这人,一来就是几船,你我,谁能约束得了?玉姐儿真要生了皇子,太后真要有这个打算,事成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连根拨掉唐家。”
“唐家也不差,这连根……”随夫人话里带着不以为然。
“玉姐儿太笨了。”唐尚书几乎是说一句叹一声,“她连自己都护不住,皇上……”唐尚书一声干笑,“是指不上的,皇上指不上这事,玉姐儿都不一定能明白,真要有了小皇子,玉姐儿和小皇子,就得全赖太后一力维护,为了这个一力维护,咱们唐家,就得任由秦王府驱使,小皇子出生长大,要十几年,这十几年,唐家在秦王府手里,还能余下什么?唐家是比古家更深厚远久的诗书大家,古家都不犯着争这拥立的功劳,唐家,更犯不着。”
“我糊涂了。”随夫人眼泪又下来,“玉姐儿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这心里……”随夫人抓着胸口,一想到玉姐儿,她这心里,刀绞一般。
“你别多想,你常进宫看玉姐儿,不是说她很好?傻有傻的好处,她觉得好,就好了。我以病乞退,对她只有好处。我还有点名声,唐家在太后面前,好歹还有几分薄面,有这点名声,这份薄面,只要她不傻到乱争乱斗,一条命总能保得住,别的,哪还有别的?”
“你是为了唐家。”随夫人声音哽咽。
“唉。”好半天,唐尚书一声长叹,“我是为了唐家,可没有唐家,玉姐儿哪有活路?这一而二,二而一的事儿。”
随夫人老泪纵横,唐尚书伸手过去,按在她手上,慢慢握住,随夫人靠在唐尚书肩上,哭出了声。
第426章 醉话
江宁府唐家老宅。
夜色已经笼住大地,唐家老宅和平时一样,古朴安然。唐家大爷唐家良站在后角门外巷子里,看着巷子口。
李文山带着小厮喜砚,后头跟着吉大吉二,转进了巷子,唐家良撩起长衫前襟,急步迎上去。
“五爷丰神俊郎,舍妹真是好福气。”隔着四五步,唐家良就拱着手,亲热中透着恭敬,连说带笑。
“是……大哥?”李文山语调上挑,六成肯定四成疑问。
“哈哈哈哈,是是,在下唐家良,家字辈里居长。”唐家良转过身,作着请字手势,脚步不慢的往角门进去。“五爷头一趟到家里来,竟然要走角门,”唐家良一边说一边笑,“看来家里又要添一段笑话儿了。”
“身份所拘,实在是不得已。”李文山看起来略有些拘谨和怯意,一边进角门,一边担心的往巷子外看了一眼。
吉大跟在李文山身后笑道:“五爷放心,没人跟着。”
唐家良眉梢微挑又落下,一边笑一边推了李文山一把,进了角门。
唐家老宅层层重重,深广而阔大,唐家良引着李文山往里走了将近两刻钟,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
唐家老宅当家人,唐家良父亲唐继善唐大老爷迎在上房门口,打量着急步过来的李文山,捋着胡须哈哈笑道:“五哥儿这气度不凡,快进来,这一路上辛苦了。”
“大伯过奖了,不敢当。”李文山连连长揖,进了屋,忙冲坐在上首的唐老太爷跪下磕了头,唐家良等他磕好头,忙弯腰将他扶起来,将他介绍给唐四老爷和两三位同辈兄弟。
李文山一一见礼,客气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谦让着落了座。
唐老太爷坐了上首,李文山紧挨唐大老爷,唐家良坐在李文山下首,李文山先端起杯子,冲唐家老爷颔首歉意道:“到江宁府三四天,才来给老太爷请安,又这样不合礼数,还望老太爷体谅晚辈身不由已,这一杯酒,晚辈自己罚自己。”
“你是钦差!这哪能叫不合礼数?”唐老太爷哈哈笑着,示意唐家良,“良哥儿替我陪一杯,再敬五爷一杯。”
几杯酒之后,屋里就热闹起来,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问着说着,李文山和唐家瑞成亲时的热闹,生子的担忧害怕,孩子的淘气可爱,当初唐家瑞在老宅的种种趣事亲情,和杭州城的往来,种种件件。
热闹中,李文山醉眼迷离,明显是喝多了,一只手扶在桌边,环顾着周围的热闹,脸上浮起层悲伤。
时刻关注照应着李文山的唐家良一个怔神,“五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李文山带着几分慌乱,一边急急的否认,一边挺直上身,满脸笑容看起来十分生硬。
“五哥儿这一趟钦差,是来清查几桩旧案的?”有着心事的唐大老爷和父亲唐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看着李文山,试探问道。
“嗯,算不上查,都是清楚的,”李文山舌头微微有些打结,“就是来核实,这是,陈江陈御史,你们不知道他,都查清楚,我过来,就是拿人,”顿了顿,李文山再次环顾左右,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抄家。”
唐大老爷听到陈江两个字,心猛的一跳,他虽远在江宁,可京城的大事小情,他不过晚上一个月,知道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陈江查的,是全氏父子的案子,大小弓!
“听说陈江查的是皇庄的案子,怎么查到江宁来了?”唐老太爷瞄了眼唐大老爷,含笑问道。
李文山看着唐老太爷,紧拧着眉,好象很用力的在思考,片刻,用力点了几下头,“我这趟来,是拙言一力推荐的,来前……陈御史查的,不是皇庄,皇庄现在在苏公子手里,清查,陈御史查的,是全氏父子的案子,这两个……”
李文山用力摇了几下头,两只手比划了下,好象有点儿混了。
“噢,是了,是说,听说,皇庄这十几几十年,其实都是亏空的,全具有,不是,全家父子,交进宫中的银子,是因为大小弓,陈御史这个人,无家无族无妻无子,精明能干,不近人情,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皇上才把全氏父子的案子,交给他,听说皇上怒极了,说是一定要彻查到底,拙言说……唉。”
李文山看向唐家良,“这钦差,只怕要一个接着一个,九姐儿的亲事定下来没有?”
见唐家良皱眉点头,李文山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先把嫁妆册子写出来,赶紧写,唉。”
唐大老爷脸色微变。
李文山一只手用力揉着额头,揉了一会儿,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得回去了,酒多了,没事没事,大哥,唉!我走了。”
唐家良忙扶住李文山,唐大老爷也伸手扶了一把李文山,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唐老太爷一个眼色止住。
唐家良扶着李文山,送到角门,吉大和吉二已经赶着辆小车过来,将李文山扶进了车里。
唐大老爷目送唐家良扶着李文山出了垂花门,才转回来,屋里除了唐老太爷,还有几位嫡支大房的当家人,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当初瑞姐儿在家里时,最疼九姐儿。”唐老太爷缓声道。
二房当家人唐四老爷一声冷笑,“只问九姐儿一个!”
“不能这么说,”三房当家人唐三老爷咳了一声,“问这一句,不就是提个醒儿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人情。”
“老三这话说的对,先头从京城得来的信儿,跟李五说的一样,陈江这个人,可远比李五说的无情刻薄,大家议一议吧,这事怎么办?是再等等看,还是……”唐大老爷扫了眼唐老太爷,看着诸人道。
“等?万一等来的是抄家拿人呢?”唐四老爷一脸烦躁。
“不能等,照最坏的打算,刚才李五说,是金世子想尽办法,让他走这一趟,会不会是金世子让他过来看看咱们唐家牵没牵进去?”唐三老爷脑子一向灵光。
“我也是这么想,看李五这样子,他大约查到些什么了。”唐大老爷点头赞同。
“不是他查到,他才来几天?只怕是有人把东西送到他手里了,想扳倒咱们唐家的,大有人在。”唐老太爷沉声道。
众人沉默认了,这是实话。
“我看这样吧,老大明天先去寻一趟那位秦先生,把话说的透一些,有些事,该告诉他就告诉他,听听他的意思,咱们再议下一步。”唐老太爷看着诸人,见诸人都点了头,再吩咐唐大老爷,“明天悄悄儿的去,别惊动任何人。”
唐大老爷忙欠身应了。
第427章 交接
萱宁宫里,陆仪垂着头,跪在金太后面前。
“起来吧,不能怪你。从宫里拨的人,是我经的手,二来,王府除了书房院子那点子地方,别的,都是空着的,经年累月的一件事没有,当然也就查不出什么事儿。”
金太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声音却十分沉缓平和。
陆仪站起来,“九娘子在照晚亭那天,是她侍候的茶水,要不是九娘子警醒,万一……”陆仪脸色泛白,“因为我的大意,一直置王爷于生死边缘,一想到这个,我这些天夜夜噩梦。”
“这事,和九娘子说了吗?”金太后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分出神,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
“王爷的宿卫,没得娘娘吩咐,不敢和任何人提起。”陆仪欠身答道。
“去跟九娘子说一声,照晚亭这个人,问问九娘子怎么安排,往后,王府的人手宿卫,都和九娘子说一声,问问她的意思。”
陆仪愕然看着金太后。
“我看她看了这一年多了,这孩子比岩哥儿好,她是下里镇李家姑娘,就是太小了,要不然,王府里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去吧,王府里的人事,岩哥儿的饮食起居,以后多和九娘子商量。”
金太后看起来气色比刚才好多了,陆仪欠身答应了,告退出了萱宁宫。
金太后坐着喝了半杯茶,吩咐召李家九姐儿进宫陪她说说话儿。
李夏跟着小内侍,没进正殿,拐进了旁边的小佛堂。
李夏用力压着猛烈跳动的心,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槛,站在门里,看着迎面立着的羊脂玉观音像,靠墙放着的、几乎和墙一样长的长案,和长案上高高堆起的经卷经册……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样。
“到这儿坐。”金太后坐在长案对面的榻上,指着榻几对面,笑着吩咐李夏。
李夏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腔无法言说的情绪,眼皮微垂,给金太后见了礼,坐到金太后对面。
“你来前,凤哥儿刚走。”金太后示意李夏面前已经放好的茶水,“照晚亭的事,查清楚了,具体细情,回头让凤哥儿跟你细说,这事,咱们不提了。”
李夏惊讶的看着金太后,这些话,或者说金太后今天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从宫里挑往王府的人,一个个,都是我亲手挑的,这会儿查出来一个照晚亭,凤哥儿还在查,必定不只一个,唉。”
金太后这一声低叹,复杂而沉重。
“我搬进这宫里头一天,就接手主理这座后宫,先郑太后出身郑家,郑家和金家,几十年前,亲如一家,先郑太后看着我长大,我和大长公主,和先皇,青梅竹马,当年我接手这座后宫时,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
李夏下意识的坐直上身,专注的听着金太后的话,她头一次听到这些,知道这些。
“我年青时候的脾气,江氏可比不了,因为这脾气,和皇上处的,仇人一般,我病倒了,一病就是十几二十年,一开始是真病,后来,就是只能病着,先郑太后亲自主理后宫,直到江氏嫁进来,这后宫,就交到了江氏手里。”
金太后端起杯子,低头抿茶。
李夏看着金太后,迟疑了下,低低问道:“先郑太后……”
“不是先郑太后,”金太后仿佛知道李夏想问什么,“先郑太后一直待我很好,是先皇,要不是先郑太后,我和金家,大约都已经不在了。”
李夏愕然,呆了片刻,脱口问道:“因为金贵妃吗?”
金太后眉梢微挑,有几分意外,却并不怎么惊讶的看着李夏,笑起来,“你这孩子,在杭城的时候,凤哥儿就说你鬼灵精。是,我当着他的面,让人缢死了金柔,其实她不姓金,金这个姓,金家早就收回来了,她应该姓全。”
李夏有几分呆滞的看着金太后。
她当着先皇的面,让人缢死了金……不,全贵妃!
“是先郑太后护下了我。那时候,先皇正恋着金柔,恋的热烈。”金太后垂眼看着手里的杯子,“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堂兄弟中,出色的,也有四五个,两个弟弟,一个奉皇命巡查北边军情,在关外被蛮人伏击,尸骨无存,一个,夜游金明池,淹死了。”
李夏抬手捂在了嘴上,她对金拙言的金家,知道的最少,极少!
“几个出色的堂兄弟,两三年里头,都横死在外。不说这个了,”金太后声音里透着丝丝的尖硬,“先皇大行后,我才发现怀上了岩哥儿,唉,为了岩哥儿,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我原本是打算出家修行的,唉,这个也不提了。先郑太后走后,江氏才进了宫,进宫不到一年,先皇就走了,也是因为这样,这宫里,才有了我一席之地。”
金太后几句话说的淡然无比,李夏却听的心里一阵接一阵猛跳,这个时机,这些,真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