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在帘幔外,正伸直胳膊,由着湖颖带着几个小丫头手脚极快的穿衣服系纽绊系腰带,见两人大步进来,不等两人站稳,就迎着两人道:“说是阿娘突然病了,召我和阿夏立刻进宫,别担心,金相已经在宫里了,皇上和江娘娘那边,也去禀报了。”
“我陪王爷进宫。”陆仪立刻道。
“让陆将军陪您去。”不等秦王说话,金拙言上前半步,语气坚定道。
“不用。”李夏的声音从帘幔里传出来,“娘娘在宫里又不是鱼肉。”
“阿夏说的对。”秦王接话道:“真要是……那就是天罗地网,你一个人能抵什么用?倒不如在外面。”
金拙言点头不说话了,陆仪欠身应了,“我送王爷到宫门口,留承影守着。”
秦王应了,湖颖等人已经侍候秦王换好衣服,几乎同时,帘幔掀起,李夏头发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金步摇,宝蓝裙子外一件靛蓝长衫,端砚也换了身靛青衣服,抱着件靛蓝薄斗蓬紧跟其后。
秦王伸手拉住李夏,刚要迈步又顿住,看着金拙言,郑重交待道:“不要轻举妄动。”
金拙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只低头欠身应了。
李夏被秦王拉着,一路小跑,直奔二门,车已经备好等着了,李夏和秦王上了一辆车,陆仪上马紧跟在车旁,直奔宫城。
秦王拉着李夏,几乎赶在宫门下钥前最后一刻,冲进宫门。
会通门里,一个小内侍提着琉璃灯,焦急的等在宫门内,见秦王和李夏直冲进来,黄太监紧跟其后,猛的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笑容。
秦王紧盯着赶紧抿回笑意,躬身见礼的小内侍,心里一松,只觉得腿脚酸软,看样子,就算有事,也不是他不敢想的那些事。
李夏扫了眼小内侍,环顾四周,见四周看不出任何异样,也松了口气,萱宁宫的人能接在这里,一切如常,至少局面都在太后掌控之中,在掌控之中,就没有大事。
两个人心神都放松下来,这才发觉,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汗浸浸一片冷凉。李夏从秦王手里抽出手,将帕子塞到他手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伸手过去,在秦王衣袖上蹭了蹭。
秦王擦了手,将帕子递给李夏,两人脚步不停,一路紧走进了萱宁宫。
江娘娘从门房里踱出来,带着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娘娘说是突然病了,太医早就到了,我也早就到了,你问问太医,娘娘的病到底怎么样,打发人跟我说一声。”最后一句,江娘娘是看着李夏说的。
李夏低眉垂眼,曲膝应是。
“娘娘辛苦了。”秦王恭敬欠身,脚步却只顿了顿,往旁边斜了斜,绕过江皇后,往里进去。
李夏再次曲膝低眉,紧跟在秦王身后,一溜小跑往里进。
江皇后转身看着沿着走廊大步小跑的两人,眼睛微眯,心里堵满了困惑和忐忑。
这座看着风平浪静的萱宁宫里,必定出了极大的事,才会把这一对正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新婚夫妇,这么急急慌慌的召进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病重?哈!江皇后露出一脸讥笑,真要是病重就好了,可除了病重,还能是什么事儿?她想干什么?
要不要请皇上来,借着皇上冲进去看个究竟?
可这万一就是她的打算呢?
这事太突兀,也太荒唐,她实在想不出是她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现在一片茫然,全无头绪而有所行动,只会坏事。
江皇后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转个身,一步一步进到门房,坐下,她就坐在这里等着,她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她想怎么样!
秦王大步在前,进了垂花门,绕过雕花屏风,这才顿住,看着急迎出来的韩尚宫,张了张嘴,那一瞬间,他喉咙干哑,竟然没能说出话。
“娘娘没事吧?没什么事吧?”李夏赶上一步,压着声音问道。
“这会儿没事,快进来吧。”韩尚宫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急步往里。
秦王脸色变了,步子比刚才快多了,越过韩尚宫,直冲进去。
李夏没跟上去,一把拉住韩尚宫,低低问道:“皇上没过来?”
“娘娘吩咐,说她只是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犯了点儿老毛病,没什么事,安静歇一歇就好了,皇上要上早朝,让他不必过来了。”韩尚宫答的很仔细。
李夏嗯了一声,指了指外面,“江娘娘一直守在门房?”
“江娘娘那边,听说要立刻请王爷和您进宫,就过来了,娘娘说头疼心烦,要静一静,没让她进来,她不肯走,一直守着。”韩尚宫放慢脚步,声音压的更低。
“让人守好,防着她闯进来。”到正殿门口,李夏最后吩咐了句。
“已经安排下了。”韩尚宫答应着,紧跟在李夏后面进了正殿。
正殿内,烛光温暖,花香宜人,金太后和平时一样,斜靠在榻上,一身家常打扮,笑容隐隐,温和的目光落在李夏身上,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秦王笔直的站在榻前,李夏甚至能透过衣服,看到他浑身的紧绷,李夏顿住,顺着秦王的目光,看向屋角灯影下盘膝而坐的枯瘦老和尚。
老和尚一双清澈而亮,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夏。
老和尚的目光温暖而安宁,可说不清为什么,李夏的心却缩成一团,下意识的靠近秦王,将手塞进秦王手里。
秦王握紧李夏的手,移开目光看向金太后,声音微哑,“你叫我来,是为了他?”
“不是。”一丝一丝的悲伤,渗进金太后的笑容里,“过来坐吧,还能说好一会儿话呢,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他来干什么?你怎么能让他到宫里来?你……“秦王的愤然更多是担忧急切和丝丝的惧意。
李夏心底那丝说不清的惧意更浓,有一瞬间,她恍恍惚惚,好象不是秦王牵着她的手,好象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正走在往那张宝座的路上,不过那时候她没有惧意。
”阿夏坐这儿。“金太后没答秦王的话,向李夏伸出手,示意她坐到她旁边,那是李夏平时常坐的地方。
李夏暗暗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秦王的手,松开,侧身坐到金太后旁边。
金太后抬手按在李夏肩上,指了指老和尚,声音平和的仿佛在说这茶不错,“这是岩哥儿的父亲。”
“阿娘!”秦王呆了一瞬,失声惊叫,她怎么能跟阿夏说这句话!
李夏的愕然比秦王更甚,片刻,心里生出股极其不详的感觉,没看老和尚,只直直的瞪着金太后。
“你比岩哥儿强。”金太后避开李夏惊恐的目光,拍了拍李夏的手,转头看着秦王道:“你坐下,听我说完,有好些话呢。”
秦王脸色苍白,没坐到金太后指向的椅子,往旁一步,紧挨李夏坐在榻上。
“咱们就说说古话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什么不懂的,你问就是。”金太后看着李夏,李夏急忙点头。
“就从……我八岁那年说起。我八岁那年,有一回和阿娘,还有大哥到婆台寺上香,回来的路上,有人拦在车前,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三个仆从,说是金氏族人,来认祖归宗的。阿娘不知根底,就带回了长沙王府。”
金太后声音轻缓,这是李夏从来没听说过的事,秦王似乎知道些什么,别过了头。
“还得说远些,才能说明白。我们金家,是从古氏太夫人起,才富贵绵延,古氏太夫人是个妒嫉性子,当年据说有个庶出子,被族中送出海外,这兄妹两人,就是那一支的血脉,说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古氏太夫人之前,金氏族中就有遗训,海外一支非金氏子孙,永不许认祖归宗。
那一对兄妹,女孩儿跟我差不多,说是六岁……”金太后一脸讥笑,看着李夏,“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她不是六岁,她是九岁,她那个哥哥也不是十岁,而是,十四了。”
李夏已经知道她说的这一对兄妹是谁了,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头皮都有些麻了。
“阿爹说祖宗之训不可违,是大哥……”金太后干笑了几声,“大哥从小儿就想当个圣人,他跪在阿爹面前,说当年就是古氏太夫人妒嫉不贤的错,以势压人,如今不能再一错再错。”顿了顿,金太后干巴巴的夸了句,“说的真好,后来,那兄妹两个就留下了,他们不姓金,姓全,几代人都姓全。”
“全具有。”秦王低低的说了个名字。
“金家和郑家是世交,百年之中,联姻不断,我二姑姑嫁的就是郑家,是郑太后的嫂子,先皇兄妹几个,常到长沙王府,我和魏国在一起念书,那时候,我和大哥一样,也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那一对兄妹,是我们的亲人。阿爹和阿娘待全氏兄妹,跟我和大哥一样,一起念书,一起进出。”
后来,先皇就迷上了全柔,柔姐儿,人如其名,水一样的柔软,碰一碰就盈盈带泪,怯怯动人。“
金太后一字一字说的冷漠无比,李夏下意识的看向一动不动团坐在阴影中的老和尚。
“我没妒嫉,”金太后上身微微前倾,看着李夏,“因为我不喜欢先皇,那时候,我最喜欢和四哥一起玩……”
李夏心里如闪电划过,她知道这老和尚是谁了,他是晋亲王,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养在先郑太后膝下,和先皇亲逾骨血的四皇子,传说中刚成年就早死了的晋亲王!
金太后看着李夏圆瞪的双眼,露出丝丝笑意,抬手在李夏手上拍了拍,“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没打算嫁给先皇,我想嫁的,是皇四子,可后来……”
金太后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我和先皇订了亲,订亲前一个月,全具有和阿爹说,他姓了金,全氏往上几代人,就失了祭祀供奉,这是不孝,他不想再认祖归宗,他要为全氏立族。阿爹很感动,大哥更是击节赞赏,半年后,全柔哭成泪人儿,要以滕妾的身份随我出嫁时,阿爹就答应了,让她入了族,姓了金,进宫当月,她就做了金贵妃。”
李夏指尖冰凉,下意识的握住了秦王的手。
“我和全柔差不多时候怀了身孕,全柔生下了皇上,三天后,我生下了大哥儿。”金太后声音低而慢。李夏看着金太后浑身的悲伤,心里说不出的悲凉。
“我不知道全柔怎么说服的先皇,先皇听她的,先皇在她的眼泪里,就是一堆烂污泥!”金太后从牙缝中挤出了烂污泥几个字,“先皇把皇上抱过来,把大哥儿抱给了全柔,是我太傻,我看出了那孩子不象我的孩子,我压根没想到,我就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我就是……”
金太后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透过口气,“两天后,是阿妙,她给皇上洗澡……我还坐着月子,冲到全柔那里……”
金太后微微昂着头,用尽全力,也没能咽回眼泪。
“大哥儿是活活饿死的,渴死的,抱回去,就……活活饿死……我打杀了那院子里所有的人,杀了全柔,我把她打成了一堆烂泥。”
金太后抬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涌。
第471章 过不去的结2
秦王指尖冰凉,脸上白的没一丝血色,李夏想到了,却没想到如此惨烈。
“我那时候还在月子里,急痛暴怒之下,血崩晕倒,一直昏迷了两三天才醒过来。我命好,那会儿,二姑姑正好在郑太后宫里说闲话,先皇暴怒,要杀了我,是二姑姑护着我,”顿了顿,金太后声音里透着丝丝凉意,“还有郑太后,二姑姑听到禀报,立刻就让人去长沙王府报信,我的暴怒冲动,差点毁了长沙王府。”
金太后眼泪渐止,沉默片刻,才接着道:“皇上听到信儿,头一句,先问孩子怎么样,让赶紧把孩子抱到郑太后宫里,还让人交待魏国,要她抱着孩子,不许离手,之后,才要打杀我。”
金太后声调透着浓浓的讥讽。
“他说我失心疯了,说我恶魔附身,要杀了我,二姑姑逼着他问,为什么让魏国看着孩子,为什么要把孩子抱走。”
眼泪又从金太后眼睛涌出来,“二姑姑说她知道我的性子,知道我的为人,追着皇上步步紧逼,问他是谁换了孩子,是不是他。阿爹说他的女儿他知道,说我绝不是无缘无故就暴怒杀人的人,要杀要打,都得等我醒了,问清楚了。
我昏迷了两天半,二姑姑,阿娘,还有太婆,大嫂,守了我两天半。
我醒了之后,郑太后和了稀泥,说我昏了头了,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全柔生的孩子正病着。”
郑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李夏被她这一声笑的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孩子病着,全柔也病着,我也病着,后来,全柔和孩子都病死了,我一直病着,在这间四方小院里,病了整整十二年。”
“阿娘。”秦王伸手按在金太后手上,抽泣出声。
“那场事之后没几天,郑家就把二姑姑送进了家庙清修,没两年就死了,太婆上了年纪,回去就病倒了,不过一年,就撒手西归,借着太婆的死,金家所有的人,都守孝在家,后来,金家死了好些人。”
金太后转头看向阴影中的老和尚,“那个人,他出了家,他逃了。”
李夏没看老和尚,秦王也没看,垂着头,眼泪不停的掉。
“十二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出去,后来,我就装傻,半疯半傻,混乱恍惚,大哥跪在皇上面前,唯命是从,鹦哥儿他爹沉默无能,全无声音,唉。”
金太后低低慢慢的叹了口气,“一年里头,我能出来一趟两趟了,后来,郑太后死了,她死了,我就活了。我怀了岩哥儿之后,亲手送走了先皇。”
秦王哆嗦了下,李夏垂下了眼皮,从前那一回,她一碗毒送走了皇上之后,她笑着看着她,说她真象是她的女儿……
“在这小院里关着的那十二年,我一遍一遍想过我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亲手杀了害死大哥儿的两个凶手,第二件,我要把全柔身上披的那个金字扒掉,她不配姓金,她姓全!第三,这皇位不能有她的血脉,是谁都行,就是不能有她的血脉。
这三件事,我只做成了一件。”
李夏呆了一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秦王和李夏同时,愕然中带着惊恐,直直的看着他阿娘。